论奘译观所缘释论之特徵
余尝以陈(真谛)、奘(玄奘)、净(义净)、藏(西藏)四译《观所缘释论》互勘,又以《疏》(护法)会《论》消文,章句义解,异同毕见。大抵陈译与藏译,论文与注疏,体势相类,惟奘译独殊。夫奘译之异於陈译,犹可以新、旧传本不一相解,其异於藏译,亦可以慧(安慧)、护(护法)学系各别为言。至於从净译注疏中剔出本论,奘译仍与之异,时代未悬远也,学说应相承也,何以至此,诚有费思索者。今姑设假定之说,逐次论之。
一者,奘净两家所用原本未尝有异也,而奘师翻译修辞改之。
此一假定,盖以奘译文辞通畅为净译所不及。以译例格之,净近於直译,奘则近於意译。由是以言,两译虽有文质繁简之殊,核实相当,其原本犹无害为一类。今从论文取例证之,颇有符者:
此释多体为境,分别极微与聚而言之,其词犹略。安慧《三十唯识论释》乃释第一颂引申其意曰(据梵藏本):「此无外境,只识有境相起,云何可知?外境必以能生似现其相之识方许为识之所缘缘,非仅作因〔即许为缘〕,与等无间缘等应无别故。又执五识身能缘和合 sam cita,似现彼相故。然和合不外诸分之聚集,离彼诸分即无和合相之识故。是故实无外境而只识有和合相生。又即极微和合亦非彼〔识之〕所缘,诸极微无彼〔和合〕相故。极微合时与不合时,自性曾无所异,故极微和合亦如不合,不成所缘。又诸余人云,各各极微不观待余,虽非根所分别,然互观待,则为根所取。但彼〔极微〕有待无待位中自体不异,即应一向为根所取,或〔一向〕非根分别。若即互待之极微乃为识境,则瓶壁等相状差别,应不於识上生起,极微无有彼相故。又理不应识所现相与境相互异,有太过之失故。」(奘译《成唯识论》卷一糅有此文)次下云「极微有此、彼、中央各分故,犹如柱等,非胜义有」。
此释分析和合、极微和合、极微相待、形相差别四义而谈,实启陈那之论绪。解《观所缘》,必应探此本源,乃尽其意。此中「和合」谓诸分聚集之假相,「极微和合」谓同一聚中生灭之极微,「极微相待」谓极微聚集彼此相资而有异相。第一是《观所缘》之总聚,第二是极微,第三是总聚相。勘《顺正理》卷四,缘「总聚假色」是上座义;缘「和合极微」是正理师义。其总聚相虽未见明文,而依护法释此计所由云,「有色合聚之物皆以四大为性」。又云,「此对法宗许其十处但是大种」,勘《婆沙》一百二十七,《俱舍》卷二,此为觉天之说。《顺正理》卷五引此复云,「譬喻论师作如此说」。是则「总聚相」之义,当属诸譬喻师也。护法注疏亦谓「此计於前所立求进无由」。前立和合者是上座,此文转计出诸譬喻,於理顺矣。唐人之解,独异於此。盖以奘师将「总聚」译为「和合」,「总聚相」译为「和集」,遂不审二义相关,而以为相对也。其实「和合」「和集」词义本通,即奘译《顺正理》卷四释上座计云:「众微和合方成所依所缘事故」。下文又云:「众多和集此用亦无,故处是假。」「和合」「和集」明明绮互为文,执为对待,诚有所惑矣。由此,唐人又谓「和合」是经部说,和集是《顺正理》说。其实正理师仍执极微为所缘:即彼《论》云:「和集极微为所缘故。」又云:「即诸极微和集、安布,恒为五识生起依缘,无有极微不和集故。」此固无「相资而有异相」之明文也。以总聚相之说属於《正理》,大可疑矣。(勘清辨《中观心论》第五品第三十六颂,以积集义救极微之积聚可为所缘,其说「诸微同类同依一聚为积聚,如象马群;异类异依一聚为和合,如军林等。和合虽非所积集,亦不妨为所缘」云云。奘译《二十论》或取後人破清辨之说,而改译论文欤?)
二、立破比量义。
陈那立论,必善因明,此殆常情可想像而知者。然其委细,应由护法注疏抽绎而出。如破极微、和合二义、先引他量云:
(一)极微是所缘性。与所缘相道理相应故。
(二)总聚是所缘性。因同前。
此二量因无共许同喻,所缘极微或总聚故。由此明其所以,依《论》为二因设二量云:
(三)极微与所缘相道理相应。是识之因性故,如共许所缘法。
(四)总聚与所缘相道理相应。是识所现故,喻如前。
此假设他宗之义而後破之。因本不共许,亦以假设为共也。次乃就他量出过,先破极微执云:
(五)极微与所缘相理不相应。许是因性故,如根。
此出前(三)量之因不定过,亦即显(一)量之因不成。次更立量显他宗过云:
(六)极微与所缘相理不相应。生识不现似其相故,如根。
今重立量破者,护法所谓凡因不定未必决定不成,故应能立、能斥、遮他、显己,而并破之。以生现似其相之识乃成所缘,此是共许(见安慧《三十释》),不待再立。次破和合执,先立量破云:
(七)总聚与所缘相理不相应。不能生现似其相之识故,如第二月。
此显前(二)量之因有不成过,亦即破(四)量讫。次复设量云:
(八)总聚非识因性。非实有故,如第二月。成立此已,次乃出正破量云:
(九)总聚与所缘相理不相应。非识因性故,如第二月。
此二次第而立,护法所谓「此由非实事,有性等总聚,不是识之生因,非实性故,如第二月,〔既成立已〕,由斯方立非因性故,不是所缘,还〔取喻〕如〔第〕二月」也。《理门论》谓因是「宗法」,理须决定共许,方成能立能破。今此殷勤,正为斯义。唐人之解,又复不尔。以奘译改颂云「设缘非所缘」,遂谓「极微於五识设缘非所缘」合为宗言,是则无因以立(五)量而能破不彰,改宗不成(六)量而能立亦失,遮他、显己,俱不可知。至於破和合义,以所缘非缘立宗,又与(七)(九)立破之量全违。本破其不为所缘,乃复用为宗法,亦有昧於立言之方便矣。要之,唐人学者,皆深信奘译为唯一精确直译之文,既无原本之推勘,又无学说之溯源,仅恃思辨,纵横演绎,其短长得失,固有可议者矣。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内学》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