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人生观
一 引言
民国十二年,中国思想界中一件大事,自然要算所谓“人生观之论战”了。“丁在君先生的发难,唐擘黄先生等的响应,六个月的时间,二十五万字的煌煌大文”(《科学与人生观》胡序一六页),构成了这“论战”。而且“这一战不比那一战”,这“论”里所包的问题,据唐擘黄先生调查,共有一十三个之多(见《科学与人生观》中唐钺《玄学与科学论争所给的暗示》四至六页)。因为所包的问题多,所以这个“论战”格外热闹,但是因为太热闹了,所以“使读者‘如堕五里雾中’,不知道论点所在”(同上,六页)。胡适之先生说:“这一次为科学作战的人——除了吴稚晖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地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科学与人生观》胡序一〇页)不但此也,那一方面人也没有具体地说明非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也却只抽象地力争科学不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张君劢先生说:“同为人生,因彼此观察点不同,而意见各异。”(《科学与人生观》中张君劢《人生观》一页)他随后举了二十四种不同的意见,以为说明;但却没有具体地说明他“自身良心之所命”的“直觉的”人生观是与何种相似。所以这次“论战”虽然波及的问题很多,而实际上没有解决一个问题。我这篇文是打算具体地说出“一个人生观”。至于这“一个人生观”与这些解决人生问题之方法,是“科学的”,或是“直觉的”,还请读者批评。
二 人生之真相
人生之真相是什么?我个人遇见许多人向我问这个问题。陈独秀先生亦说:“人生之真相,果何如乎?此哲学上之大问题也。欲解决此问题,仍尚非今世人智之所能。……”(《独秀文存》卷一第二十页)这个“像煞有介事”的大问题,我以为是不成问题。凡我们见一事物而问其真相,必因我们是局外人,不知其中的内幕。报馆访员,常打听政局之真相,一般公众,也常欲知政局之真相。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非政局之当局者。至于实际上的总统总理,却不然了。政局之真相,就是他们的举措设施;他们从来即知之甚悉,更不必打听,也更无从打听。这是一个极明显的比喻。说到人生,亦复如是。人生之当局者即是我们人。人生即是我们人之举措设施。“吃饭”是人生;“生小孩”是人生;“招呼朋友”也是人生。艺术家“清风明月的嗜好”是人生;制造家“神工鬼斧的创作”是人生;宗教家“覆天载地的仁爱”也是人生(这几个名词,见吴稚晖先生《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问人生是人生,讲人生还是人生,这即是人生之真相。除此之外,更不必找人生之真相,也更无从找人生之真相。若于此具体的人生之外,必要再找一个人生真相,那真是宋儒所说“骑驴觅驴”了。我说:“人生之真相,即是具体的人生。”
人死为人生之反面,而亦人生之一大事。“大哉死乎”,古来大哲学家多论及死。柏拉图且谓学哲学即是学死。(见phaedo)人都是求生,所以都怕死。究竟人死后是否断灭,对此问题,现在吾人只可抱一怀疑态度。有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以为人之身体,苟加以修炼,可以长生不老,此说恐不能成立。不过人虽不能长生,而确切可以不死;盖其所生之子孙,即其身之一部继续生活者,故人若有后,即为不死。非仅人为然,凡生物皆系如此,更无须特别证明。柏拉图谓人不能长生,而却得长生之形似,男女之爱,即所以得长生之形似者。故爱之功用,在令生死无常者长生,而使人为神。(见symposium)后来叔本华论爱,更引申此义。儒教之注重“有后”,及重视婚礼,其根本之义,似亦在此。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礼记·哀公问》)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话所说,若除去道学先生之腐解释,干脆就是吴稚晖先生所说之“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观”了。
又有所谓不朽者,与不死略有不同。不死是指人之生活继续;不朽是指人之曾经存在,不能磨灭者。若以此义解释不朽,则世上凡人皆不朽。盖某人曾经于某时生活于某地,乃宇宙间之一件固定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磨灭。唐虞时代之平常人,与尧舜同一不磨灭,其差异只在受人知与不受人知;亦犹现世之人,同样生存,而因受知之范围之小大,而有小大人物之分。然即至小之人物,我们也不能说他不存在。中国人所谓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能够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在当时因受知而为大人物,在死后亦因受知而为大不朽。大不朽是
一个完全的人生观,必须有一个完全的宇宙观,以为根据。此文所根据之宇宙观,我现尚未敢把他有系统地写出;只可俟以后研究有得,再行发表。
梁漱溟先生的见解,与我的见解,很有相同之处。读者可看一九二二年四月份《国际伦理学杂志》(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Vol. XXXII,No.3)中我的《中国为何无科学》(“Why China Has No Science,Etc.”)一文,及我将要出版的《人生观之比较研究》,便知分晓。不过他的直觉说,我现在不敢赞成。因为梁先生的学说,在现在中国是一个有系统的有大势力的人生哲学。我起草本文,又正在他的学说最流行之地(山东省立第六中学),故我于本文,对于他所说直觉有所批评。亚力士多德说:“朋友与真理,皆我们所亲爱者,但宁从真理,乃是我们的神圣的义务。”(见所著《伦理学》)至于我所说者,是否真理,则须待讨论,方能明白。我只希望我没有误会了梁先生的意思。我的批评,可以算是一个同情的讨论。
我觉得近来国内浪漫派的空气太盛了,一般人把人性看得太善了。这种“天之理想化与损道”的哲学(此名系我在我的《人生观之比较研究》中所用),我以为也有他的偏见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