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参议教师扎哈里亚斯的四次演讲
数学老师扎哈里亚斯在获得二级铁十字勋章的嘉奖后,生活也由世界大战期间无聊事件层出不穷,退回到相对平静但也更为寻常的工作和日常中,皇帝逃往了荷兰,攀上权力高峰的社会民主党不分好坏地全盘接收了德意志帝国的生活结构:一部分是对仍具生命力和影响力的传统的好感,更大一部分是小市民对腐朽僵化事物的喜爱,这种喜爱以自己为耻,因此需要一个挡箭牌,也就是在面对战胜国时用所谓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的竭尽全力来做挡箭牌;而前文所说的生活结构的最大一部分则是对野蛮俄国的厌恶,是对布尔什维克血腥谋杀满怀恐惧的反感,这种利用机械技术、并不英勇的谋杀不符合所有对革命的浪漫主义期待,只能用一种过度的非政治性的人道思想来与之对抗,但人们却没有考虑到,过度会变得虚空,并且通常会走向自己的反面,过度的人道会变成同样虚空然而也同样过度的野蛮,甚至比俄国更甚。当然,在战后的最初几年里,还无法预见这种发展。
扎哈里亚斯习惯了不假思索地从每个时期的当权者那里吸取自己的见解,也就是说,他对民众主流的智慧拥有真正民主的信任,他加入了社会民主党,并且因此在相对比较年轻的时候升任参议教师。他已经把自己视作高中校长。当上校长后,他打算实行严格的统治,把持不同政见者无情地清理出教师队伍,保护学校免受新思想的侵害,用铁的纪律把青年人教育成坚定的民主党人。在妻子的支持下,他的教育原则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个九岁的女儿,一个八岁和一个五岁的儿子——战时休假孕育的最后果实——,取得了良好的成效:孩子们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所有人都把他当作榜样和元首,为了保护家中打了蜡的亚麻油地垫,全穿着柔软的毛毡拖鞋;雕花精美的配菜柜上方装饰着几张肖像画,位于中央的是三巨头威廉二世、兴登堡和鲁登道夫的复制油画,两侧是社会民主党领导人贝贝尔和沙伊德曼的放大照,孩子们抬头仰望时总是充满崇敬。
此时德国全境都在召开抗议集会,反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至少在具有民族意识的圈子看来,人们对该理论已经忍气吞声了太长时间。扎哈里亚斯知道,爱因斯坦在社民党及其领导层内部有很多拥趸,如果进行表决,这些人大概都会对相对论投赞成票,尽管如此,他还是去参加那些抗议集会,并以数学家和教育工作者既有权利也有义务来参加而自矜;因此,他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反叛者,并且不无专业人士的自豪感。当然,爱因斯坦的理论本身除了太高深难懂而让他反感以外,与他并无什么关联,因为它还未被纳入高中的教学计划;但是要防范的恰恰就是这一点,不管它正确与否。要是被迫不停地学习新资料,那还怎么从事自己的教学工作?那岂不是意味着,任由学生提出一些冒失刁钻的问题来?教师不是有正当的理由来要求知识的封闭隔绝吗?要不然教学能力考试还有什么用?没有人会怀疑,这场考试是一个里程碑,表明学习阶段到达了终点,从此开启了教学阶段,因此绝不允许此后再用新的理论来麻烦老师,尤其是不能用爱因斯坦这种本身就仍有争议的理论!他在集会上表达了这种看法,尽管他并不特别尖锐的演讲对有些激进分子来说太过温和、太不尖锐,甚至有几次听到别人骂他“犹太走狗”,但总的来说,他在科学活动中对不健康的革新癖好的拒绝——“我们想进步,但不想赶时髦!”——获得了广泛的赞同;由于爱因斯坦的拥趸坚决要求进行客观的分析和客观的论证,接下去的讨论相当热烈,甚至可以说激烈,他被获准再次起身并且愤怒地质问,他的讲话是不是不客观。
虽说如此,他对战果却并不满意。人们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社民党党员的身份使他对相对论有一种分裂的态度,因此集会结束后,两边都没有人再搭理他。他从自己所在的那排座位挤了出来,望着争相拥出大厅的辩手们,略带满足地得出结论:他们的数量不足以坐满整个大厅。一个小家子气的集会。真后悔来这儿。党纪就是党纪,就算有正当的理由对那个爱因斯坦持有异议也不行。连这么小的一个厅,一个室内音乐厅,都没坐满。六扇在晚上挂上了锦缎窗帘的窗户对面,有六个壁橱,里面供着六位音乐大师的半身塑像:莫扎特、海顿、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和瓦格纳,最后这位斜戴着一顶贝雷帽,六人全都死气沉沉地望着更加死气沉沉的前方。还从来没去听过一场像样音乐会的扎哈里亚斯,想象着音乐季蜂拥而来的光鲜观众,这些人,带着欢快的享乐世界的些微残留,对他只会报以哂笑。好吧,那就报复在他们的孩子身上;他们的孩子在他面前,在这位严格的考官面前,肯定笑不出来。这让他豁然开朗,人在一方面得不到满足,就会在另一方面得到补偿。平衡的不公。
还真是,又拐了两个弯,来到一条矗立着典型的红瓦建筑的不大不小的街道上,每幢公寓房的前面都有一块围着铁栅栏、装饰着树木的草地;两人来到扎哈里亚斯的公寓房前。他一边在裤子口袋里摸索着找大门钥匙,一边用力释放着腹部的压力——“抱歉,抱歉排了点气,兄弟!”在幸运地找到锁眼开了门后,他开了楼梯间的灯。
或许是为了表现出自己需要帮助,或许是他的攀登能力确实受到了酒精的损害,不管哪种原因,反正踩着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的木质楼梯越是往上,扎哈里亚斯走得就越慢,叹息也越多,表情也越痛苦,A就得越发频繁地架着他的胳膊。上到楼来,他们发现家门大开;参议教师夫人无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到来,事实上她正站在门框旁候着。
她三十多岁,由于矮小壮实,看上去有点显老;尽管填充了过多的脂肪,而且嘴巴凶恶有力地紧闭着,但她的脸庞一点都不难看,头发虽然稀疏蓬乱,却是非常纯正的金黄色。两条腿太粗,好在匀称,脚上是一双毛毡拖鞋。粉色的罩裙上套了一件印花的棉布家居服,手持一根鸡毛掸子,五彩斑斓的公鸡毛插在一根细棍做成的手柄上,家务用具,虽然时候不早了——早就过了午夜——,但她大概就是靠着做家务来打发等待的时间。不过,尽管她在候着,迎接他们时却一点都不像扎哈里亚斯预言的那么友好,她直截了当地骂道:“两个酒鬼。”
鉴于两个爬楼的人呈现在她面前的画面,她说出这样的话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她的丈夫脑袋上依然顶着那个无檐的礼帽盖,而他同伴的脖子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帽檐。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两只手握成了拳头,一只攥着鸡毛掸子,另一只撑着腰,让他们俩上来,然后一言不发地用下巴命令他们进到客厅;她坚决地关上屋门后也随之走了进去。
在客厅里,在贝贝尔、沙伊德曼和威廉二世的眼皮底下,她用冰冷的眼神继续审视着他们。参议教师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壮着胆儿抬眼看了看:“菲利……”但是他没能说完。“开步走,去墙角!”她迅速打断了他;显然是他们的老习惯,他毫不犹豫地走向一个角落。菲利皮内没有再理会他,而是转向年轻人说:“在列位的商务晚宴上大概讨论得很顺畅吧?啊?还想着来这儿继续吗?还好他只带回了您一个,没有再带十个商务伙伴来。”——“菲利皮内。”墙角传来一个可怜巴巴的声音。夫人不为所动:“你闭嘴,脸朝墙!”在确认自己的命令得以执行后,她又对付起来客来:“我该拿您怎么办?也让您到墙角?他就是为此把您带回来的吗?您立马回家可能会更好。”角落里再次传出声音来:“菲利皮内,亲爱的。”——“你闭嘴!”——“我会乖乖的;我们上床睡觉吧。”——“你大概没听到我对你说的什么!”菲利皮内猛地掉头走过去,抓住鸡毛掸子带鸡毛的一端,嗖地挥舞着并让手柄落到丈夫的屁股上,紧接着又来了一下,一时间尘土飞扬。扎哈里亚斯脸朝着墙,虽然叹了口气,却没有挪动。相反,他稍稍前倾,似乎在等待着这一程序继续进行。
“好吧,”菲利皮内对年轻人说,“我觉得,您不会打算见识一下这个家伙吧?”——她指着手里鸡毛掸子的手柄——,“所以您最好离开。”
“不要让他走,”角落里的人朝着墙哀求道,“让他到我这里来,求求你,求求你。”
菲利皮内脸上的表情由严肃变成了赤裸裸的愤怒,她变得歇斯底里。“闭嘴,闭嘴,”她用走调的声音叫喊着,“一句话,一句该死的话都不要再说!懂了吗?!”像一名高尔夫运动员,甚至像一名专业的刽子手,她挥舞着再次打下去,手柄都弯了,几乎看不清她击中了哪里,是腰还是屁股,但是一下又一下,一直不停。
扎哈里亚斯一开始沉默不动,微微伸出屁股来接受刑罚,这时开始呻吟起来:“啊,啊……再来,啊……再来,再来,再来……把厌恶驱逐出我的身躯……把我变强壮,你这个女妖……把厌恶打出我的身躯……啊,啊……唉菲利皮内,亲爱的,我爱你……再来……再来……”正当他要解下裤子的背带时,刑罚却戛然而止。他惊诧地转过身来,眼神呆滞,帽盖依旧顶在头上,跌跌撞撞地向着妻子走去:“菲利皮内,我爱你。”
她用鸡毛掸子打落了帽盖,并阻止他继续靠近;又用另一只手抓住年轻人的肩膀说:“您大概是出于好心才跟着上了楼;他大概向您诉了苦,您打算帮帮他。或许您现在甚至想帮助我。但是人帮不了身处地狱的人。地狱所在,只会越来越糟、越来越糟。请您相信,还会更糟;我们远远未到我们必须去的地狱最底层。是的,年轻人,您看了一眼地狱,现在应该把它从您的记忆中删除。请您忘记吧!”这一切都是用平静的语调说出的;只不过,年轻人还是一动不动,于是她朝着他大吼:“滚!”
当他下了楼推开门时,沉甸甸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被淋成落汤鸡。雷雨火力全开。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大片的水流过了黑色的沥青路,像小溪一样积聚在人行道的边缘,在下水道井盖的周围汩汩流过,并顺着流了下去,甚至可以说,争先恐后地冲了下去。路灯和对面的一排房屋倒映在黑暗的洪流中,一直延伸到静止的路面上,伴随着每一道闪电都会上演一场水下烟花。A紧靠着大门,大概过了足足半个小时,闪电才逐渐稀少乏力,而雷声也慢慢止息,雨越来越缓慢稀疏,最终停歇。空气变得清凉宜人,A离开了自己的护身所,抬头向参议教师的寓所望去:客厅的两扇窗户仍被灯光照得很亮堂,相邻的两扇也是如此,它们大概是卧室的窗户,只不过窗帘是拉着的。
楼上那里是地狱,是地狱的核心,虽然不是唯一的一个,但仍是分布于世界上的众多核心之一,而德国或许比其他地方要更稠密一些,但是地狱的威胁无所不在,嵌在、密封在庸常中。凌晨的城市一派清凉无害的平和,A轻松地往家里走去。可以感觉到山丘的气息,城市周围分布的风光的气息,辽阔大地上栖居的,但仍属自然的一切。田野茫茫,德意志的广袤森林,庇护着树木和动物,狍子仍在吃草,野猪还在掘食,如果在合适的光景,还会透过潮湿的树荫听到赤鹿的发情声。牛铃之声越过山岗,农人辛苦劳作,不在乎统治自己的是何朝何代,也不管自己的灵魂内有何种地狱般的贪欲在翻腾;两者都不能令他停止劳作。德国比其他地方更理性更谨慎,却也更冲动更贪婪更像地狱。德国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假正经,但更虚假。因为德国人好像天生就对无限有着一种罕见的渴求,因此他必然鄙视对本能的那种幸福且充满幽默感的抑制,而西方人尽管有着更强烈的本能,却把对本能的这种抑制视作值得追求的生活形态;幽默于德国人是桩难事,要是他幽默了起来,那也是一种别样的、更古怪的幽默,是那种深思熟虑的非此即彼的幽默,而非此即彼正是德国人生活方式的特色,是其笨拙的原因所在,刺激着他们一方面完全禁欲,另一方面却完全释放本能:德国人鄙视折中;他视折中为伪善和欺骗,却没有发觉,自己由此犯下了更加严重的欺骗罪行,他虽然没有虚假的伪善、西方矫饰的伪善之举,但他却——这一点更糟——把不公谎称为公正,因为他借着非此即彼的名义,把自己原始的、未经抑制的麻木当作所谓的理性,来对抗更符合天理的人道存在,并且由此强暴了天理公道。他的诚实是暴徒的诚实,这种暴徒想要改掉不喜欢暴力的说谎者说谎的毛病,因此感觉自己简直是救世主,实际上却受到诅咒,永远是个祸害,因为他的信条是谋杀的信条。这边是谎言,那边还是谎言,中间是无限狭窄的真理之路,两个世界之间的一条路,虽然已经向德国人指明,但是由于无休止的踉踉跄跄和跌跌撞撞,却明显走不通。德国人的美德之路?不,用扎哈里亚斯的话来讲,大谬不然,他们没有认识到,真相其实是:因为这是一条充满了恐惧的痛苦的道路。
原因何在?A不知道答案。毕竟又与他何干呢?他没必要操这个心。他回到家中立马就躺到了床上,这是他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