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
一 天主堂门廊下
……发光吧,发出明矾之光,鲁兹贝尔,发出你腐朽之光!晚祷的钟声如耳鸣般在耳际回荡,在这白天和黑夜交替,阴暗与光明更迭的时刻,这声音听起来使人更加觉得压抑。发光吧,发出明矾之光,鲁兹贝尔,发出你腐朽之光!发光吧,发出明矾之光,鲁兹贝尔,发出你腐朽之光!发光,发光,发出明矾之光……明矾……发光……发光,明矾之光……发光,发出明矾之光……(1)
乞丐们或者在集市上的小食摊之间爬行,或者躲进冰冷大教堂的阴影里,同时慢慢地沿着宽如海洋的大街朝着三军广场隐去,撇下一座孤独而寂寞的城市。
夜晚,群星汇集天空,乞丐们也会聚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跑到天主堂门廊下来过夜。把他们聚集到一起的唯一的共同纽带就是贫困。他们彼此对骂,冤家似的相互诅咒,又常用胳臂肘你捅我撞,有时还互相吐唾沫,掷泥块,直至恶狠狠地对咬。在这伙成天与垃圾堆打交道的人组成的家庭里,从来没有体贴和信任。他们各顾各地和衣而睡,像小偷似的把自己的“财富”打成小包枕在头下。他们的全部“财富”就是剩菜,破鞋,蜡烛头,旧报纸包着的饭团,烂橘子和烂香蕉。
他们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脸冲着墙,数着镍币,还用牙齿咬咬,以辨别真假。他们低声自言自语,查点着乞讨来的,或是在街头靠石块和护身符争夺来的食物,接着就偷偷地大嚼干巴巴的面包片。他们从来不懂得互助。大凡乞丐都是吝啬鬼,他们宁愿把吃剩的东西扔给狗吃,也决不肯送给不幸的伙伴。
他们填饱了肚子,把钱包在手绢里,打上六七个结,拴在肚皮上,躺下身子便进入了梦乡,做起各种各样令人惊恐和忧伤的噩梦。他们梦见饿瘪了肚皮的猪,形容憔悴的女人,瘦骨嶙峋的野狗,大车的轮子,还恍惚看见神甫们进入教堂去做安魂弥撒,他们排成送葬的队伍,队首是一条月牙状的绦虫(2),被钉在由胫骨制成的十字架上。有时,他们被一个傻子的喊叫声从酣睡中惊醒;这傻子梦见自己在三军广场走迷了路。有时被一个瞎老太婆的啜泣吵醒,她梦见自己好像肉铺里的猪肉那样被挂在钩子上,浑身叮满了苍蝇。有时也被巡逻队的脚步声闹醒,巡逻兵连拖带打地押着一名政治犯,几个妇女紧跟在后面,用泪水湿透的手绢擦干他身上的条条血痕。有时又被一个满身长着疥癣的人发出的雷鸣般的鼾声,或被一个怀孕的聋哑女人的叹息声吵醒,她因为肚里怀了孩子害怕得哭了。但是,要数傻子的叫喊声听来最为凄惨:一声长嚎划破了宁静的夜空,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非人的哀号。
每逢星期天,常有一个醉汉参加到这伙古怪的人群中来。睡梦中,他像小孩似的啼哭着呼唤妈妈。傻子一听到醉汉嘴里那既像咒骂又像悲叹的“妈妈”两字,就立即坐起身子,张望着门廊的四周。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听着醉汉在啼哭,他自己也吓得大哭大叫,把周围的伙伴全都吵醒了。
一时之间,野狗狂吠,人声嘈杂。几个火气大的乞丐跳起身来设法平息这个混乱局面:“别闹了,要不警察来干涉了!”其实,警察才不高兴来呢!这里没有一个人交得起罚款。“法兰西万岁!”那个绰号叫“空心腿”的乞丐大喊一声,盖过了傻子的哭闹。就是这个说话怪腔怪调的瘸腿家伙让傻子成了乞丐们的笑柄。平时总有几个晚上,他要学着醉鬼的样子喊叫,而佩莱莱(3)——这是大家对傻子的称呼——本来睡得死死的,一听到喊叫就立即跳了起来。那些蜷缩在破毯子里的人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脏话,一边格格地笑。傻子全不在乎,他对这些丑恶的面孔看都不看一眼。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出,只顾一个劲儿地哭叫,直到精疲力竭,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但是,每夜他都要几次被“空心腿”的喊声吵醒:
“他就是那个人家叫他‘天鹅绒’的家伙吗?”
“正是他……”
“那他干吗要无缘无故打死那个人呢?”
“是上面的命令,说是那人得了狂犬病。不过,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卢西奥告诉我,上面已经下令逮捕卡纳莱斯将军,还说,他认识的一个家伙今天晚上就要动手把将军的女儿抢走。”
“要抢走卡米拉小姐?抢走我儿子的教母?”
“是的。”
费迪娜一听到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立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就像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都容易为别人的不幸悲伤啼哭一样。她的泪珠簌簌地落在儿子皱巴巴的头上。泪水热呼呼的,宛如老祖母带进教堂准备掺到冰凉的洗礼圣水盘中去的温水。婴儿睡熟了。黑夜已经过去,夫妇二人还一直处在迷离恍惚的状态之中。这时朝霞已在门槛上镶了一道金边,送面包的女人的叫门声打破了小店的宁静:
“面包!面包!面包!”(1)
* * *
(1)西班牙语中,“面包”的发音与“嘭嘭”的敲门声相似。
十 军中王子
绰号“小外套”的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离开卡拉·德·安赫尔的家时,还保持着威风凛凛的军人风度,好像统率着千军万马。但是大门一关,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街上时,他立即改变了他那阅兵式的步伐,像个赶集卖鸡的印第安人似的小跑起来。密探紧追不舍地尾随着他。疝气又发作了,他连忙用手按住腹部,难受得直想呕吐。他一面喘着气,一面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感到心跳得十分剧烈,一时间几乎要喘不过气,只得又用手按住胸口,瞪着失神的眼睛,连思维都停止了。他按住胸口,好像要紧紧揪住肋骨下面的那颗心脏,不让它停止跳动。他终于穿过了一分钟前看来还是那么遥远的街口。前面还有一个街口,但是对这个疲惫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遥远啊!……他吐了一口唾沫,两腿几乎迈不开步子。他看见地上有一块果皮,又看见路边一辆马车快要滑倒。然而,快要滑倒的却是他自己。在他的眼前,马车、房屋、灯光……统统都在滑倒,都在旋转。他加快了脚步。总算快要到家了。他已经拐过了那个几分钟前还以为是很远的街口。而现在,还得再拐过一个街口,这对他这个筋疲力尽的人来说,又是多么遥远啊!……他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跌倒。他几乎一步也挪不动了,双膝僵硬,尾骨和舌根部分有一种不祥的刺痒感觉。他的膝盖僵硬得弯不过来,也许他得爬回家去,得用双手,用两肘,用一切逃命手段爬回家去。他的步子迈得更慢了。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寂静无人的街口,在这不眠之夜,这些街口又好像被透明的玻璃门扩大了好几倍。他觉得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别人,所有看见他和没有看见他的人,都会觉得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丢人现眼。他目前的处境,无论在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这寂静无人的夜晚,在全国同胞的眼里,都和他这个社会名流的身份极不相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想,“我都应该留在家里,如果卡拉·德·安赫尔这个流氓刚才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留下来我岂不更光荣!”
走了几步,他又想:
“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等于……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脚步声发出了噔噔的回响……。
他把手放到胸前,想要搬掉总统亲信压在他心上的那块使他惶恐不安的石头!……他发觉胸前没有佩戴勋章……“逃跑等于承认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卡拉·德·安赫尔已经向他指出,流亡出国是他唯一的生路。“逃命吧,将军,趁现在还来得及!”他的整个人格,他的身价,他以赤子之心热爱的一切:祖国、家庭、往事、传统和他的女儿卡米拉……这一切都在环绕着总统亲信指出的那条不归之路旋转。随着他的信念的破灭,他感到仿佛整个世界也都分崩离析了。
他头昏目眩地继续朝前走,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将军们乃军中王子!’我在一次演讲时曾经说过这句话……多么愚蠢!我为这句话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啊!总统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说的‘军中王子’这句话的。他早把我看作眼中钉了。为了拔掉这个眼中钉,竟然把杀死上校的罪名强加到我的头上,而那位上校恰恰是一向对我这个两鬓斑白的前辈表示亲切和敬重的。”
他的花白的髭须下面,现出了一丝苦笑。从他身上渐渐演化出另一个卡纳莱斯将军来。这个卡纳莱斯将军像个走在迎神赛会队伍后面头戴尖帽的教士,拖着双腿,步履蹒跚,犹如乌龟爬行,忍气吞声,低首下心,可怜巴巴,活像一枚放过了的爆竹,只剩下满身的火药气味。从卡拉·德·安赫尔家里走出来的卡纳莱斯,这个真正的“小外套”,却是何等的威风,正处在军旅生涯的巅峰,面临着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玻利瓦尔那样创造光辉战绩的锦绣前程。这样的一个卡纳莱斯转瞬间竟变成了一个漫画式的将军,变成了一个制服上没有金银线绣肩章,军帽上没有华美羽饰,没有闪光的丝带,皮靴上没有镀金马刺的卡纳莱斯将军。一边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垂头丧气的无名之辈,宛如穷人的葬礼一样寒碜;一边是另一个人,一个名副其实的将军,真正的“小外套”,佩戴着肩章、穗带、勋章和羽饰,以及庄严的举止,将其比作一流的隆重葬礼一点都不为过。那个吃了史无前例的败仗而被撤职的卡纳莱斯将军,跑到了真正的卡纳莱斯将军的前头,而真正的卡纳莱斯将军却渐渐地落到了后面。他活像一个浑身金碧辉煌的傀儡,三角帽遮住了眼睛,佩着一把断剑,制服袖口外翻,胸前挂着生锈的十字勋章。
卡纳莱斯没有放慢脚步,他把目光从那个衣冠楚楚而相貌酷似自己的人身上挪开,深深感到自己确已在精神上打了败仗。他无限惆怅地想到,自己将在流亡中忍受煎熬,穿着看门人不合身的上衣和裤子,沿着自我毁灭的道路行进,一路上踩着自己的将军肩章……
“我可是清白无辜的!”他在心里用令人信服的声调重复着说。“我可是清白无辜的!何必要害怕呢?……”
“正因为如此!”他的理智用卡拉·德·安赫尔的口气回答自己说,“正因为如此!……你要是真的有过错,那反倒另当别论了。当政者就喜欢公民犯罪,因为犯过罪的人最能俯首帖耳地效忠政府。什么祖国不祖国!快逃命吧,将军!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哪里有什么祖国可言!法律又怎么样?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快逃命吧,将军!别在这儿等死了!”
“我可是清白无辜的!”
“你就别问有罪还是无罪了,将军。不如多想想你是否博得了主人的欢心。一个无辜的人要是得罪了政府,那还不如一个有罪的人呢!”
他决意不听卡拉·德·安赫尔的声音,嘴里咕哝着要报仇雪恨,心里憋得透不过气。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女儿,她也许正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明净无云的夜空密布星辰。刚走近他家的那个街口,他就瞥见了亮着灯光的窗口,灯光直射到街心,这就是他渴望回去的家……
“趁我还能做主,我要把卡米拉安置在我兄弟胡安的家里。卡拉·德·安赫尔答应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就把她带走。”
他掏出钥匙,但已用不着了。他刚走到门口,门就开了。
“爸爸!”
“别作声!快过来!……你听我说!必须争取时间……你听我说!……快叫我的副官到车房去给我准备一头牲口……一点钱……一支手枪……衣服等我以后再派人来取……现在先把最需要的东西装在手提箱里就行。我自己都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叫他们给我备好那头黄毛骡子,你去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得换件衣服,还要给我的几个兄弟写信。你要去胡安那里住几天。”
卡纳莱斯的女儿即使突然碰见一个疯子,也不会比看见她父亲进门时这种紧张神态更感到惊讶。他平素一向沉着镇定,而现在却慌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这副模样。她慌里慌张,难过得心都碎了,也听不清父亲说了些什么,只是不住声地念叨:“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她急忙跑去叫醒副官,吩咐他去备牲口;那是一头上好的骡子,一对眼睛炯炯发光。她又跑回来整理行李,其实说不上是整理,只是乱塞一气(……毛巾、袜子、面包……对了,还要抹上一点黄油,但又忘了放盐……)。她又跑进厨房,叫醒她的奶妈。老奶妈正像往常一样,坐在煤箱上对着已经熄灭的炉火打盹。一只小猫不时地抖动着耳朵,仿佛要赶跑耳边的噪声。
将军挥笔疾书,飞快地写了几封家信。这时女仆走进房间,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寂静笼罩着整幢房子,但不是和平幸福之夜那种纤细如丝、妩媚若花、温柔似水的恬静,那种诱人堕入甜蜜梦乡的宁静……现在,笼罩着全家而又不时地被将军的咳嗽声,他女儿慌张的脚步声,奶妈的嘤嘤啜泣声和开关衣箱、柜子、壁橱的刺耳声所打破的那种寂静,是一种令人精神紧张、焦躁不安的肃静。
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体态像舞蹈演员的人,正在不停笔地、悄无声息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好像在编织蜘蛛网一样。
“共和国宪法总统先生阁下亲启”
“阁下:”
“在下奉命密切监视欧塞维奥·卡纳莱斯将军,谨向总统先生禀告如下最新情况:有人看见将军曾去过阁下的朋友堂米盖尔·卡拉·德·安赫尔的家。据那里负责监视主人和贴身女仆的厨娘和负责监视主人和厨娘的贴身女仆分别报告,卡拉·德·安赫尔和卡纳莱斯将军曾闭门在室内密谈约三刻钟之久。报告称,将军出门时神情十分慌张。遵照指示,业已加强对卡纳莱斯家的监视,并重申命令:如若发现企图潜逃,立即处死。”
“安赫尔家的女仆还通过电话向我补充报告了厨娘所不知道的情况:她从主人处得到的印象是,卡纳莱斯已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以答谢他在总统面前代为说情。”
“厨娘也报告了女仆所不知道的、更加说明问题的情况:将军走后,她的主人显得非常高兴,嘱咐她等商店一开门就去购买罐头、酒类、饼干和糖果,说是有一位名门千金要来和他住在一起。”
“为此特将上述情报禀呈共和国总统先生……”
他写上了日期,并用弯弯扭扭的草体字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虽然这时他很想放下笔来挖挖鼻孔,但是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提笔接着写道:
“又及:兹对今日上午提供的情况再做如下补充:”
“有关路易斯·巴雷诺大夫的事:今日下午有三人去过他的诊所,其中两个是穷光蛋。晚上,他同他的妻子去过公园散步。有关阿维尔·卡瓦哈尔律师的事:下午他去过美洲银行、金莲花酒家对门的药房和德国俱乐部;他在德国俱乐部里同罗姆斯先生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后者另有警察监视。他于晚上七时半回到家里,之后再也没有见他出门。遵照指示,已加强了对他家附近的监视。——签名,日期同上,报告完毕。”
十一 劫持
卢西奥·巴斯克斯和罗达斯分手后,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飞也似的奔向玛莎夸塔的家,看看是否还来得及在劫持姑娘的事上插一手。他提心吊胆地穿过了梅塞德教堂前面的喷泉广场;据民间传说,那里夜间常有鬼怪出现,经常出事,白天,女人们去那里打水,一面用水罐接着那缓缓流下的一线脏水,一面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说闲话。
“抢女人,这多来劲!”杀害佩莱莱的凶手一面心里想,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老天爷帮忙,让我老早就干完了教堂门廊下的那件事,现在我可以去乐一乐了。我的圣母马利亚呀!一个人得了一点什么便宜,或者偷到了一只老母鸡,心里都要乐开花,更何况这是抢一个女人呢!”
玛莎夸塔的酒馆终于在望,但是他抬头一看梅塞德教堂钟楼上的时钟,就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动手的时候马上就到……也许是自己看花了眼……他向监视卡纳莱斯家的几个警察打了个招呼,便像兔子似的一纵蹿到了酒馆门口。
玛莎夸塔已经躺下;她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等待着凌晨两点钟的到来。她的腿和胳膊怎么放都觉得不舒服,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听到巴斯克斯的敲门声,她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谁呀?”
“是我,巴斯克斯,快开门!”
“没想到是你!”
“几点了?”他一面进门,一面问。
“一点一刻!”老板娘没有看表就立刻随口回答。为了等待这凌晨两点钟,她准确地计算着每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我怎么看见梅塞德教堂的钟已是两点差一刻了?”
“没有的事!一定是神甫们又把钟拨快了!”
“告诉我,那个给大票子的人回来过没有?”
“没有。”
巴斯克斯一把搂住了老板娘,他已做好了准备为了自己的这种求爱举动挨一记耳光,可是,出乎意外,玛莎夸塔竟像一只温驯的小鸽子,任他搂抱。他们的嘴唇碰到一起了,这个两厢情愿的举动,说明今天晚上一切都会称心如意。奇金基拉圣母的像前点着一支蜡烛,照亮了房间,烛旁放着一束纸做的玫瑰花。巴斯克斯吹灭了烛火,把老板娘放倒在地,圣母像隐没在黑暗之中,地下滚动着两个人的身体,好似一串拧在一起的蒜辫。
卡拉·德·安赫尔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急匆匆地从剧院那边走了过来。
“等我把姑娘弄到手,你们就可以进屋里抢东西了。”他向他们交代。“我保证你们不会空着手出来。不过,请你们注意!不光现在大家要多加小心,事后也还要特别注意保密,要守口如瓶。谁要是给我帮倒忙,那他还是趁早别干。”
他们刚转过街角,一支巡逻队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士兵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总统亲信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就把巡逻队长说通了。
“中尉,我们是去姑娘窗下奏小夜曲的……”
“去哪里呀?请问,你们是去哪里呀?”队长说着,用佩刀轻轻地敲着地面。
“就在耶稣胡同那边……”
“你们既没有带马林巴琴,也没有拿其他乐器……真是可笑!看来是弹一支无声的小夜曲啰。”
卡拉·德·安赫尔悄悄地塞了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给这位军官,问题当即迎刃而解。
梅塞德教堂的庞大建筑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形状宛如一只乌龟,圆顶上有两扇窗户,好像乌龟的两只眼睛。总统亲信嘱咐他带去的人到玛莎夸塔那里去时不要集中在一起走。
“记住!是‘杜斯特普’酒馆!”当他们分开时,他大声地叮嘱他们。“是‘杜斯特普’!要多加小心,不要钻到别处去了!‘杜斯特普’在床垫商店隔壁。”
这伙人四散走开的脚步声渐渐地听不见了。潜逃的计划是这样的:梅塞德教堂的钟敲响两点的时候,有一个或几个卡拉·德·安赫尔手下的人就爬上卡纳莱斯将军家的房子。一听到这些人在房顶上走动,将军的女儿立即从临街的一个窗口大声呼喊捉贼,把监视这一街区的宪兵吸引过来,卡纳莱斯便可以乘着混乱当口从车房的门里溜出去。
即便是傻瓜、疯子和小孩子,也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虽然将军和总统亲信都知道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但他们还是觉得它切实可行,这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各有盘算。卡纳莱斯觉得总统亲信的保护能够比任何其他计划更为有效地保证他潜逃。卡拉·德·安赫尔则认为成功与否不在于他的计划是否周密,而是取决于总统先生;他已经打过电话,把将军离家出走的时间的计划详尽地向总统做了汇报。
热带的四月之夜是三月里炎热白昼的遗孀,显得十分阴暗、冷漠、懒散而凄凉。卡拉·德·安赫尔走到小酒馆和卡纳莱斯家的十字街口,数了数这里那里站立着的警察们的灰色身影,绕着街区前后慢慢地走了一圈。当他绕回来站在“杜斯特普”酒馆兔子洞似的低矮门口时,不禁吓得浑身冰凉:邻近各家的门口都站着一名宪兵,在两旁人行道上来回走动的便衣警察更是数不胜数。他感到情况十分不妙。“我这是在参与犯罪呀!”他想。“只要这个人一出家门,他们立刻就会把他杀了。”随着这一想法在脑海里盘旋,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阴郁、沉重了。这个人眼看就要性命不保,可是还要把他的女儿抢走,他愈来愈觉得干这种事未免太可憎,太卑劣了,但要是真的能帮此人逃走,倒也不失为友善的高尚之举。这个失去了自卫能力的人居然相信了他,从自己家里逃出去时还以为是得到了总统的一位朋友的保护,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落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这只能使他在阴谋暴露的最后时刻,因为受到捉弄、误中圈套和被出卖而感到加倍的痛苦。当局则会以巧妙的方式给这桩罪行披上合法的外衣,解释说打死他只是为了防止这个第二天即将捉拿归案的杀人犯逃跑。卡拉·德·安赫尔对在市中心设下圈套陷害一个无辜者一事之所以深感厌恶,绝不是出于怜悯,像他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之所以不能默然认可这种卑鄙恶毒的阴谋,完全是出于另外一种感情,即他认为他曾被好意地当作了将军的保护人,因而感到对将军的女儿享有某种权利,但如果发生了意外,那他又得恢复到他经常扮演的那种角色:一个盲从的工具、爪牙和刽子手,从而也就失去了他本当可以享有的那种权利。一阵奇异的风吹过他那沉默的心灵的原野,他觉得自己犹如荒原上的野草、多刺的仙人掌和树木那样渴望雨露,而这种渴望又不是天上的雨水所能满足的。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渴望呢?为什么沐浴着雨水的树木还会感到干渴呢?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回去叫开卡纳莱斯家的门,提醒他要多加小心……(他仿佛看到了将军的女儿感激地向他嫣然一笑。)但是,这时候他已经跨进了小酒馆的门,一看巴斯克斯和他那一伙人都在屋里,这让他重新鼓起了勇气。
“你就干吧!我这个人是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真的,我会尽力帮你的忙,你听见没有?我是个胆大命大不怕死的好汉,骁勇好斗的摩尔人的子孙。”
巴斯克斯尽力提高了他那女人般尖细的嗓门,加强他说话的语调。
“要不是你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他低声补充说,“肯定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不会的,肯定不会这样。你成全了我和玛莎夸塔的好事!她现在待我可真不错!”
“有你在这儿,又这么坚决,真叫我高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卡拉·德·安赫尔热情地握住这个杀害佩莱莱的人的手,高声说道。“巴斯克斯老兄,你的话给我增添了勇气,要不然,看到每家门口都站着警察,我真有点泄气。”
“你来喝一杯,壮壮胆!”
“你别以为我害怕,跟你说了吧,干这种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事我也不是头一遭。我是在为她担心,这你可以理解。我是不愿意刚把她从家里弄出来,我们俩却双双落到别人手里,被抓去坐大牢。”
“这你尽管放心。这帮人一见到那户人家遭抢,准会一窝蜂拥进屋里去,街上的警察准会跑得一个都不剩,谁还会来管你们呢?没事儿,准保万无一失,我可以拿脑袋打赌。那帮家伙一个个都像馋猫似的,哪儿有鱼腥味,就往那儿钻,谁都想趁火打劫,捞点好处。准是这样,没有错……”
“你既然一片好意帮忙,麻烦你出去跟他们说说,这样是不是更妥当些?”
“毫无必要,跟他们什么也不用说!你等着瞧吧,等他们一看到大门敞开,都会想:‘这里面准有油水,可别漏了我!’……到时候他们一见我也在这里,准会更来劲!因为自从有一次我和‘蜻蜓’安东尼奥闯进了一个神甫的家后,我就出了名。那个神甫看见我们从阁楼上跳进他的房间,还点亮了灯,简直把他吓坏了,乖乖地把钱柜的钥匙扔给我们,还用手帕包着,生怕掉到地上会发出响声,然后他自己还假装睡着了!那一回,我可算是明火执仗干的。这一回,这些小伙子也都是下定了决心的。”巴斯克斯说最后的一句话时,指了指那一伙面目凶恶、蓬头垢面和一声不响的家伙,他们正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烧酒,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灌。他们一放下酒杯就大口地往地上吐痰。“你瞧,个个都劲头十足,准备豁出去干了!”
卡拉·德·安赫尔举起酒杯,邀请巴斯克斯一道为爱情干杯。玛莎夸塔也端了一杯茴香酒走过来,他们三人一齐干了杯。
为了小心起见,他们没有点电灯,屋里唯一的亮光就是奇金基拉圣母像前的那支蜡烛。半明半暗中,这些敞胸露怀的暴徒的身体,把一些奇形怪状的黑影投在干草色的墙壁上;黑影长长的,好像一头头羚羊。柜架上的瓶子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大家的眼光都紧盯着走动的时针。一口口的唾沫像子弹一样射向地面。卡拉·德·安赫尔远远地离开这群人,斜倚在靠近圣母像的墙上。他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扫视着屋内一件件家具,在这关键时刻,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像只赶也赶不开的苍蝇似的念头:娶妻生子。他想起了一则有趣的小故事,不禁咽了口唾沫,微笑起来:有一个被判死刑的政治犯,在行刑前十二小时,上面派了个军法官去看他,特别开恩允许他提出一个要求,包括要求赦免死刑,只要他提得合理。“那好,我要求的恩典是让我留个后代。”犯人立即答道。“照准。”军法官回答说,并自作聪明地派来了一个妓女。犯人却碰都没有碰一下这个女人,就把她打发走了。待到军法官再来看他时,犯人劈头就说:“用不着再让妓女生儿子了,有你们这些婊子养的足够了!……”
他又撇着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我当过校长、报社社长、外交官、众议员、市长,而这会儿却什么也不是,成了一个流氓头子!……唉,这就是生活!That is the life in the tropic!(1)”
梅塞德教堂钟楼上的钟敲了两下。
“全体出动!”卡拉·德·安赫尔拔出手枪喊了一声;临出门时又对玛莎夸塔说:“我马上就会带着我的宝贝儿回来的!”
“动手吧!”巴斯克斯命令道。他像一只蜥蜴似的顺着将军家的一个窗户爬了上去,后面跟着两个同伙。“谁要当孬种,别怪我不客气!”
两声钟响还在将军家里回荡。
“你来了,卡米拉?”
“是的,爸爸。”
卡纳莱斯穿着马裤和蓝色制服,摘掉了金丝袖饰和肩章的制服衬托着他那满头的白发。卡米拉扑在父亲怀里,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心灵体会不出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因为她过去从来不曾体味过这种感受,要不然,她早就会咬着、扯着、用牙齿撕裂被泪水浸透了的手绢,哭个不住了。对卡米拉来说,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游戏,或是一场噩梦。这不会是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也许出了点什么事,但不可能出在她和她爸爸身上。卡纳莱斯将军把女儿搂在怀里,和她告别。
“我最后一次出去参加保卫祖国的战斗时,就是这样拥抱你妈妈的。那个可怜的女人还以为我回不来了,可是她自己却没有能等到我回来。”
听到房顶上的脚步声,老军人把卡米拉从怀里推开,穿过院子,从花坛和花盆中间走过,向车房门口走去。每一株杜鹃花和天竺葵的清香,每一朵玫瑰花的芬芳,都在向他依依惜别。突然间,房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仿佛同邻近的房屋一下子割裂开来了。逃跑是和一个军人的身份很不相称的……然而,他想到的是他早晚要作为解放革命的领导者返回祖国……
卡米拉按照计划,打开了窗户呼救:
“强盗进屋啦!强盗进屋啦!”
在这茫茫的黑夜,她喊声未落,站在房屋前面监视的宪兵就首先跑了过来,用他们瘦长的手指打着口哨。接着是金属撞击木头的声音,临街的门立即被撞开。另外一些便衣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手持锋利的匕首,拉下帽子,竖起衣领,满腹狐疑地从街角后面走来。敞开的大门把他们一个个都吞了进去。屋里乱成一团,家家都有那么多主人不太需要的东西……巴斯克斯爬上房顶,剪断电线,走廊和房间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划着火柴,寻找钱柜、餐橱和衣柜。他们恶狠狠地砸烂柜门,用枪托打碎玻璃,捣毁名贵的家具,把所有的东西从上到下翻了个遍。另一些人在黑洞洞的屋里什么也看不见,撞倒了椅子、桌子、放照片的屋角小几,照片在黑暗中撒了满地。不时有人碰上一架开着盖的三角钢琴的琴键,使它像一头挨了打的野兽似的,发出痛苦的哀鸣。
远处传来了刀叉、汤匙叮叮当当地掉落地上的响声。接着又听得有人挨了一棒之后的一声大叫。原来是老奶妈查维洛娜(2)把卡米拉藏在餐厅里的餐橱后面。卡拉·德·安赫尔用力一推,将奶妈推倒在地,她的发辫被餐橱抽屉的把手挂住,弄得餐具撒了一地。巴斯克斯当头给了她一棒,老奶妈便没有了声息,他接着又朝她那一动不动的躯体补了一棒。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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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语:“这就是热带的生活!”
(2)“查维洛娜”的名字由当地土话“胆小鬼”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