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二十六日和二十七日
十二 卡米拉
她在房间里几小时、几小时地对着镜子端详。“瞧你那臭美样子,小心招来魔鬼!”她的奶妈对她大声说道。“还有比我更厉害的魔鬼吗?”卡米拉回答说。她那一头披散的乌发像一团黑色的火焰,浅褐色的脸像涂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奶油可可,显得格外活泼。一双水汪汪的碧绿眼睛微微向上吊起,在学校里,人家都称她是“地道的中国姑娘”卡纳莱斯。即使穿着扣到脖子下面的女学生装,她看起来也已经有点像个大姑娘,不再是一个顽皮、任性、凡事总爱追根问底的丑丫头了。
“都十五岁了,”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可我还像个小毛驴似的,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飞虫似的叔叔、婶婶、堂兄弟和堂姐妹。”
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喊叫着,做着各种的鬼脸。她很不愿意像个小姑娘似的,老是被这么一大群亲戚簇拥着,无论是去看阅兵典礼,去做午间弥撒,还是去爬卡门山,去骑大黄马,去哥伦布剧场附近散步,或者沿着柳树山的陡坡跑上跑下,他们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的叔叔们都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胡子,手指上戴着耀眼的戒指。她的堂兄妹们个个都是头发蓬乱,肥头大耳,一副讨人厌的样子。她的婶婶们更是令人嫌恶。在她的眼睛里,这些人就是这副德性。每当她的堂兄堂姐把她当作小女孩,送给她花花绿绿的纸包糖果,叔叔们用烟味熏人的手指抚爱着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她的腮帮,将脸转来转去时——这时卡米拉总会本能地绷紧了脖子——以及当她的婶婶们隔着面纱亲吻她,使她只觉得脸上有一种沾着唾沫的蜘蛛网似的感觉时,她感到实在难以忍受。
星期天的下午,她常常在客厅里睡觉,或者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她已经厌倦于再去翻阅家庭相册中的那些旧照片,她也懒得再去欣赏那些挂在墙上的红色壁毯和分散放在屋角的黑檀木小桌上、镶银桌子上和大理石壁架上的各种摆设。这时候,她的爸爸总是像猫咪那样喉咙里打着呼噜,或者眺望着窗外寂寥的街道,或者回答着那些偶尔路过他家门口的邻居和熟人的问候:他们都摘下帽子,向他表示敬意。他是卡纳莱斯将军呀!将军用洪亮的声音回答他们:“下午好……”“再见……”“见到你很高兴……”“多加保重!……”
她妈妈出嫁时的那些照片,只看得见她的手指和脸,其余部分全被自然界的各种物质遮盖住了,最时髦的衣裙一直拖到踝骨,露指的手套直套到两肘,脖子里围着毛皮,头上戴着饰有丝带、插着羽毛的帽子,手里打着一把花边阳伞。照片上的婶婶们个个胸脯高耸,衣服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客厅里的沙发套,发髻像王冠那样压在前额。妈妈的女友们,有的披着马尼拉大披巾,头上插着梳子,手里拿着扇子;有的打扮成印第安女人,穿着凉鞋,无袖衬衣,围着三角头巾,还掮着一个水罐;有的打扮成马德里女郎,脸上贴着美人痣,戴着珠宝首饰。看着这些照片,卡米拉打起瞌睡来了。黄昏的困倦和那些她早已记得烂熟的题词最终使她昏昏欲睡。题词无非是这样的一些话:“这张照片是我的影子,永远伴随着你。”“愿我这一爱你的小小的见证时刻和你在一起。”“永志不忘。”在另一些照片上,有的字被一束褪了色的缎带系着的干枯紫罗兰盖住,勉强才能辨认得出来:“勿忘一八九八年”“……崇拜你的……”“至死不忘”“素昧平生的……”
“要是找刚走过去的这个呢?”
“你说哪个?那个混血儿姑娘吗?”
“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莱达,人称‘小肥猪’。不过,你别在她身上打主意,她在陪法尔范少校。我看她是少校的老相好。”
“好一个‘小肥猪’,瞧她对少校有多亲热!”老头儿低声评论道。
那个叫“小肥猪”的姑娘使尽浑身解数,把法尔范迷得神魂颠倒。她像水蛇似的缠在少校身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由于服用了颠茄而愈发迷人,她望着他,用肥厚的嘴唇吻他,还伸出舌头像贴邮票似的舐他,又把暖烘烘的乳房和圆滚滚的肚皮重重地压着他。
“你最好把这讨厌的玩意儿摘掉!”“小肥猪”在法尔范的耳边轻声说道。唯恐迟了变卦,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把佩剑解下,一转手就递给了酒吧侍者。
一阵嘈杂的乐器声和怪叫声响起,像是一列隆隆的火车开进了隧道,闹个不停。
一对对男女开始随着乐声跳舞,有的合着节拍,有的则乱蹦乱跳,好像许多只双头怪兽在旋转。一个涂脂抹粉、打扮得不男不女的人在弹钢琴。这架钢琴跟弹奏的人一样,似乎都缺牙少齿。“我这个人素来爱漂亮,爱风流。”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打扮,他总是这样回答。为了使自己的回答更令人满意,他还进一步解释道:“朋友们叫我佩佩,小伙子们管我叫紫罗兰。我虽不是网球运动员,却喜欢穿袒胸衬衫,那是为了露出我诱人的胸脯;我爱戴单片眼镜,那是为了高雅;我爱穿燕尾服,那是为了寻开心。至于涂脂抹粉——唉,多么粗俗的话!——那是为了掩饰我脸上的麻点,该死的天花给我留下的印记……嗨,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呢,我行我素!”
嘈杂的乐器声和怪叫声像一列震耳欲聋的火车继续在奔驰。在它隆隆的车轮底下,在它的活塞与齿轮之间,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人双手捂着小腹,倒在地上直打滚。只见她脸色蜡黄,模样十分痛苦,泪水冲刷掉了她面颊上的脂粉和嘴唇上的口红。
“哎哟,我的……肚……子……子……痛!哎哟,我的……肚……子……痛!哎哟,我的……肚……肚……子痛!我肚子痛呀!哎哟……我肚子痛呀!哎哟!……”
除了几个醉鬼外,所有的人都慌忙走过来,围了一圈,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有家室的人,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受了伤,准备趁着乱哄哄的当口溜之大吉,免得警察来了惹麻烦。其他的人并不把这种事看得十分严重,他们跑来跑去,你推我挤,争着看热闹。围在这女人四周的人愈来愈多,她翻着白眼,伸长舌头,浑身抖个不停。就在她闹腾得最凶时,假牙掉了下来,简直是当众出丑,看着假牙滑落水泥地上,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最后还是琼太太出来平息了这场闹剧。她从后面的什么地方走出来,气冲冲地走向人群,活像一只老母鸡,咯咯地叫着,奔向她的小鸡群。她一把抓住这个大声嗥叫的可怜女人的胳膊,一口气把她拖到厨房,又在卡瓦里奥的帮助下,把她关进了煤窖,厨娘少不了又用烤肉铁叉狠狠揍了她几下。
“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死了,其实并没有死。我们叫了人来,把她用床单一裹,送到圣胡安医院去了。我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太吓人了。听别人说,她紧闭着眼睛,泪水一个劲儿往外流,可这时流多少泪也白搭了!”
琼太太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
“今天上午姑娘们上医院去打听她的病情,说是还很严重。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你是知道的,我哪能让军法官白白弄走我一万比索。总得想个办法,让他把钱还我。他凭什么白拿我的钱,凭什么?……与其把钱白送给他,还不如捐给孤儿院或救济穷人呢!”
“你可以让你的律师去把钱要回来,至于那个可怜的女人……”
“今天已经去了两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话——维达利塔斯律师今天就去找过他两趟。一次上他家里,一次上他的办公室。两次的答复都一样:一分钱也不退。你瞧,这人多不要脸!他还说什么,即便是买一头母牛,要是死了,受损失的应是买主,而不是卖主……买卖牲口尚且如此,何况还是人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哎呀,你说说这多么气人,我真想……”
卡拉·德·安赫尔默不作声地听着。那个被出卖的女人是谁呢?那个死孩子又是谁家的呢?
琼太太咬了咬金牙,恶狠狠地说:
“哼,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都怪他娘老子没管教好!……为了出这口气,我坐牢也认了!上帝有眼,挣这点钱真不容易,哪能这么轻易给他抢了去!这个老骗子,印第安杂种,该死的混账王八蛋!今天早晨我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口撒了坟土,让他不得好死!”
“那个小孩埋掉了吗?”
“在我们院里,大家都守了一夜灵,姑娘们真会胡闹,大家还做了玉米肉粽吃……”
“简直像过节……”
“跟过节差不多!”
“警察局干预了吗?……”
“花了点钱,弄到了一张殡葬许可证。第二天,我们就把他装进了一只相当讲究的白缎子衬里的小棺材,送到岛上去埋了。”
“你不怕家属来领尸,至少也该通知一声吧?……”
“就差这点没有做到了。不过,有谁会来领尸呢?孩子父亲也是犯了政治上的事,在坐牢,姓什么罗达斯;孩子的母亲,我已经告诉你了,在医院里躺着。”
卡拉·德·安赫尔如释重负,暗自庆幸,原来这不是卡米拉家里的人……
“堂米盖尔,请你给我拿个主意!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那个老东西把钱还我。一万比索呢,你算算!……这不是一包豆子呀!”
“依我看,你得去找总统先生,向他申诉。求他接见,取得他的信任,他准会给你做主的,一切都在他手里。”
“我也是这么想来着,我看就这么办。明天就给他发个加急电报,要求接见。幸好我跟他还有点老交情。当时他还不过是个部长,狂热地迷上了我,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候,我年轻漂亮,长得跟图画里的美人儿一样,喏,就是那张相片上的模样……我记得,当时我和我奶奶——愿她在天国安息!——住在小天堂公墓附近。有一天,一只鹦鹉啄瞎了我奶奶一只眼睛,真是不幸!不瞒你说,我把那只鹦鹉活活烧死了;要是有两只的话,我也准得烧死它一双!还把它喂了狗。那狗吃得挺香,可吃完就得了狂犬病。我记得,最有趣的是,凡有人家出殡的都得走过我家门口,整天看见有人抬着棺材,没完没了地从门口走过……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总统先生从此中断了来往。他就害怕看见出殡,可是人家出殡能怪我吗?想当年他这个人孩子气很重,富于幻想。他耳朵根子软,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信以为真,特别爱听别人夸他有本事。起初我非常爱他,总是长时间地用热吻让他忘掉那些过不完的五颜六色的棺材引起的不愉快。后来我也厌烦了,就随他去了。他有一个怪癖,喜欢别人舐他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常有一股死人气味。这些往事都历历在目。我看见你坐在这里,就像看见他当年坐着的情景一样:脖子上围着一条白绸围巾,还打了一个小巧的结子,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脚上穿着一双带粉红色扣袢的皮靴,一身蓝色的衣服……”
“真有意思!后来呢,他当上了总统,想必你结婚时,是他当的主婚人……”
“没有的事!我那过世的丈夫——愿他在天国安息——是不喜欢搞这一套名堂的,他说什么:‘只有公狗和母狗才需要什么主婚人、证婚人的,紧跟在后头,伸长了舌头,淌着口水看着它们交配……’但结婚照我们还是拍了的,待会儿我拿给你看。照相时我们俩紧靠在一个大镜框边上,周围还放了几个鸽子标本,地上铺着一块大地毯,上面还放了一张老虎皮。我侧着身子,我老公用一只胳膊搂着我。说起来真好笑,给我们拍照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胡子拉碴,还有点驼背。他见了我的俊俏模样,竟然失魂落魄,连照相机的镜头都掉在了地上,他自个儿也差点儿摔倒。‘笑一笑,再挨近点!’他哑着嗓子说。不过,这些都是老话啰,说的都是陈年往事……”
* * *
(1)穆里略(1617—1682年),西班牙著名画家。
二十五 死亡的归宿
神甫撩起道袍快步赶来。别人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也会飞奔赶来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拯救灵魂更要紧的吗?”他自己问自己……“别人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都会不顾饥肠辘辘离开饭桌拔腿就跑……肚子咕咕叫!……三个人三个样,而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可是人家肚子未必咕咕叫,而我,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却在咕咕叫……耶稣呀,你的肚子呢?……那儿的餐桌早已摆好,雪白的桌布,干干净净的细瓷餐具,还有干瘦的女用人在一旁侍候……”
神甫走进来时,几个邻家的女人也跟了进来,她们是来参加送终仪式的。卡拉·德·安赫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卡米拉的床头。酒馆老板娘拉过一把椅子,让神甫坐下,于是大家都退了出来。
“……吾等有罪之人,谨向吾主忏悔……”他们出门时,心里默默地念道。
“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有多久没有忏悔了?……”
“两个月了……”
“你悔过了吗?”
“悔过了,神甫……”
“你说说,你有什么罪过……”
“我认罪,神甫,我撒过谎……”
“是重大的事情吗?”
“不是,……我没有听我爸爸的话,我还……”
(……嘀嗒,嘀嗒,嘀嗒)
“……我还认罪,神甫……”
“我到小广场去逛逛!”
两个声音同时在说话。玛莎夸塔走到门口,还接着说道:
“你可真喜欢闲逛……”
“哪儿的话……”
“当心让人拐跑了!”
“才不怕呢!谁会要我这个吃闲饭的人!”
卡拉·德·安赫尔走过去开了门。
“他怎么样啦?”他问玛莎夸塔,她刚从监狱里回来。
“不怎么样。”
“他们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见到巴斯克斯了吗?……”
“你想得倒美!他们把早饭收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把篮子退了出来!”
“这么说,他已经不在监狱里了……”
“我一见篮子原样退回,吓得腿都发软。可是,那里有位先生告诉我,他们是把他送去做苦工了。”
“是典狱长吗?”
“不是他,我一看见这个下流坯,就躲得远远的,他老想动手动脚,摸我的脸。”
“你看卡米拉怎么样?”
“怕是不行了……可怜的姑娘不行了!”
“病情非常非常凶险,是吗?”
“她是个幸福的人,一个人能够没有尝到人生的痛苦就脱离尘世,还要怎么样呢!……我倒是为你难过。你早就该去求求梅塞德教堂的耶稣,说不定会出现奇迹!……今天一早,我到监狱去送早饭之前,就去那里点了支蜡烛,祷告说:‘救苦救难的基督呀,我祈求你,你是我们大家的圣父,你要听我祝告,千万别让那个姑娘死掉,她的性命正在你的掌心之中。今天早上起床之前,我已向圣母这样祷告过,现在,我也是为了这事打搅你,特地向你献上这支蜡烛。我走了,我相信你法力无边。待会儿我再来提醒你,别忘了我的祈求。’”
卡拉·德·安赫尔还没有完全清醒,这时候又想起了梦中所见的情景。脸长得像猫头鹰的军法官也在那些穿红裤子的人中间,正在玩弄一封匿名信。他把匿名信放到嘴上吻了又吻,舔了又舔,然后吃了下去,又拉了出来,又吃了下去……
* * *
(1)据传说,圣方济各腰束绳子能够驱鬼逐邪,后成为圣方济各派教士的装束。
二十七 逃亡路上
卡纳莱斯将军的坐骑,在暮色苍茫中像醉汉那样趔趔趄趄地走着,它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背上驮着的那个人,双手抓住鞍子,无力的身躯来回摇晃。鸟雀在树林上空盘旋,浮云在群山之巅飘游,它们时高时低,忽上忽下,就像这位骑骡的人一样,在被瞌睡和疲劳征服之前,他时而攀登悬崖峭壁,时而扬鞭催骑涉过湍流击石的宽阔溪涧,时而爬上稍一不慎就会滑入万丈深渊的泥泞陡坡,时而穿越荆棘丛生的树林,时而通过传说中巫婆装神弄鬼和强盗出没的羊肠小道。
黑夜伸出长舌,吞噬了一切。四周是一片湿润的田野。一个黑影把骑在骡背上的人扶了下来,带到一所无人居住的小屋里,自己便悄悄地走开了。但是不多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无疑他的去处就在附近,就在那边知了发出“知了!知了!……”叫声的地方。他在茅舍里停留了片刻,又如一缕青烟似的消失。但是很快他又回转来……他进来了,又走出去;出去了,又回转来。他走出去,似乎是去报告他的这一发现;他走回来,又好像想看看那个人是否还在。星光闪烁的夜空像一条忠实的狗,寸步不离地紧跟着这个像只小蜥蜴似的来回奔走的人,在静谧的晚上,摇动着它那发出声响的尾巴:“知了,知了,知了……”
最后他待在茅屋里不再出去。微风抚弄着树林的枝叶,由青蛙教授识别星辰的夜校迎来了曙光。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朝霞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在那个蹲在门旁的人眼前,万物渐渐地显现。他是个谨慎小心、胆小怕事的人。看到天已大亮,听着骑骡人发出的均匀呼吸,他有些局促不安。昨夜他是一个黑影,今天他是一条壮汉,是他把那人从骡背上扶了下来。天亮了,他开始生火,架起几块熏黑的石条,用松木棍拨开了烧剩的灰烬,又用枯枝和湿柴点着了火堆。湿柴燃烧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像鹦鹉那样叫个不停,淌着汗水,蜷缩身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骑骡人一觉醒来,看见这个情景,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冰凉。他一跃而起,跳到门口,掏出了手枪,决心以死相拼。但这个人面对枪口,却神态自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他指了指火上快要煮沸的咖啡罐。可是骑骡人没有理睬,他慢慢地从门口探头向外看了看,以为这间茅屋准是被兵士团团围住。然而,他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被玫瑰色的晨霭笼罩着的辽阔平原,以及蓝天,绿树,浮云和啼鸟。他的骡子正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打盹。为了使自己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他凝神谛听,但是除了群鸟悦耳的啁啾,河水在清晨缓缓流淌的汩汩声……以及砂糖倒在咖啡罐里发出的几乎听不出来的轻微沙沙声外,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你不会是个当官的吧!……”把他扶下骡子的那个人喃喃地说,竭力想用身子挡住背后的四五十根玉米棒子。
骑骡人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位与他做伴的人,摇了摇头,嘴唇没有离开咖啡罐。
“塔蒂塔!(1)……”那人暗自高兴地低叫了一声。他用两只丧家之犬般的眼睛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我是逃出来的……”
那人不再挡住那些玉米了,他走近骑骡人,替他又添了些咖啡。卡纳莱斯一时间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逃出来的,先生。我逃到这里,偷了一点玉米,不过,我不是贼,因为这块地原来是我的,他们把我的地连同骡子都抢走了……”
卡纳莱斯将军听着印第安人的话,感到很有趣,心想倒要听听他解释什么叫做偷了东西而又不是贼。
“塔蒂塔,你会明白的,我是偷了东西,但并不真是个贼。先前,我有自己的土地,就在这儿附近,还有八头骡子。我有我的家,老婆和儿子,是一个和你一样的老实人……”
“噢,后来呢……”
“三年前,来了一位政治特派员。他要我用我的骡子为庆祝总统先生的命名日运送松树。我替他运去了。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不料他见了我的骡子,就下令把我关了禁闭。他伙同村长,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一起瓜分了我的牲口。我要求他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几头牲口还给我,他却骂我是畜生,并且说,要是我不肯闭嘴,就要给我套上枷锁。我对他说:好吧,特派员先生,随你把我怎么处置都行,但那几头骡子是我的。塔蒂塔,我再也没能说出别的话,因为他用皮带劈头向我打来,我当即晕了过去……”
落难老军人斑白的八字胡须下面,掠过了一丝苦笑。印第安人没有提高嗓门,依然用平淡的声调接着说道:
“我从医院里出来,村里的人跑来告诉我,我的两个儿子都被拉去当壮丁,要交三千比索才能把人赎出来。我的儿子们年纪都还小,我便跑到警备司令部,求他们把人先押在那里,不要送兵营,我这就去把土地抵押,交付这三千比索。于是,我赶到了首都。在那儿,律师写了一张字据,把土地抵押给一位外国老爷。他说字据上写明,给我三千比索押金。可是,他们只不过这样念给我听了听,却并不曾给我半文钱。不久,法院派人通知我,要我从自己的土地上搬走,说那块地已经不是我的了,说我已经以三千比索把土地卖给了那位外国老爷。我向上帝起誓,说这不是真的。可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只相信律师。我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土地。他们抢走了我三千比索,而我的两个儿子还是被抓进了兵营,一个在边界巡逻时被打死了,另一个下落不明,恐怕也死了。孩子他妈,我的老婆,得了疟疾也死去了……所以说,塔塔,我虽然偷了东西,但决不是贼,就是他们用棍子把我打死,或是把我关进监牢,我也要这么说!”
“……原来我们军人保卫的就是这个!”
“你说什么呀,塔塔?”
老卡纳莱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在他这个正直人的心灵深处激起了愤怒的风暴。他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痛心疾首,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痛苦之中;痛苦穿透了他的骨髓、发根和牙关。现实是什么样子?过去他从未用头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用军帽思考问题。身为军人,却在维护一伙道貌岸然的强盗、剥削者和卖国贼的统治,这是多么可耻可悲,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流亡中饿死!凭什么要求我们军人效忠于这个背叛理想、出卖祖国和欺压人民的政权……
印第安人凝视着将军,好像望着一尊古怪的偶像,将军说的那句简短的话,让他感到迷惘,不可理解。
“我们走吧!塔蒂塔……骑警队快要来了!”
卡纳莱斯建议印第安人跟他一起到另一个国家去。这个失去了土地、好像无根树木一样的印第安人接受了。报酬是优厚的。
他们没有把火灭掉便走出了茅屋,用砍刀在丛林里开出一条小路向前走。再往前,就是虎豹出没的地方。密林深处,枝叶扶疏,忽暗忽明,回头向后望去,只见那间茅屋正像一颗坠落的殒石似的在熊熊燃烧。已是晌午时分,天上的云彩凝滞不动,地面的树木也纹丝不动。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烈日烤得人头昏目眩。到处是岩石,到处是蚊虫。一堆堆白色的骨殖被太阳晒得火热,像刚刚熨过的内衣。受惊的鸟群在天际盘旋。溪流都枯竭了。热带的气候就是这样,从早到晚始终是那么闷热……
将军用手帕做了一顶遮阳帽,戴在后脑上。印第安人赶着骡子,走在他的身旁。
“我想,今天赶一夜路,明天我们就可以到达边境。我们要是冒点风险,从大路上走,倒也不错,因为我还想路过上高村时,顺便到几个朋友家里去一下……”
“塔塔,你要从大路走!那怎么行,你会碰上骑警队的!”
“不用怕!你跟着我就是了。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那里的几位朋友会帮我们大忙的。”
“哎呀,这可不行呀!塔塔。”
印第安人突然神色惊慌地接着说: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塔塔……”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可是过了不一会儿,风停了,马蹄声渐渐远去,好像是返回去了。
“别作声!”
“准是骑警队,塔塔,我的话不会错。现在我们只好绕个大圈子,才能到得了上高村!”
将军跟在印第安人后面,拐进一条小路。他不得不从骡背上下来,牵着骡子步行。他们走进一个深谷,仿佛钻进了蜗牛壳。不过,他们愈往里走,面临的危险也就愈少。天色很快暗下来,沉睡的深谷里黑影幢幢。树木和枝头的鸟儿,在时起时止的山风吹拂下,轻轻地摇晃,似乎在神秘地预告着什么。当一队骑警从他们刚刚躲开的地方飞奔而过时,天空中群星的周围已经呈现出一片粉红的云霭。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
“爬上这道岗子,我们就可以看见上高村了,主人……”
印第安人骑着骡子先去通报卡纳莱斯的朋友:三个没有出嫁的姐妹。她们一直在念经和周身病痛中苦度光阴。三姐妹得知将军到来的消息时,正在吃早餐,三个人差点儿没有晕了过去。她们在卧室里接待将军。她们觉得会客室里不安全,因为在乡间,任何来客只要嘴里喊声“万福马利亚!”就可以进来,一直闯到厨房。将军用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她们叙述了自己的不幸,说到自己的女儿时,不由得老泪纵横。三姐妹也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她们伤心得暂时忘掉了自己老母刚刚去世、现正重孝在身的悲哀。
“我们一定想法帮你逃出去,至少要帮你越过最后一道国境线。我马上就到邻居那里去打听一下……这会儿我倒是想起那些走私贩来了……啊,对了,我听说,所有能蹚水过去的渡口,几乎都叫当局派人看守起来了。”
大姐一面说着,一面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两个妹妹。
“没错,将军,我姐姐说得对。我们一定帮你逃出国境。我想你最好随身带些干粮,我这就去准备。”
二姐由于惊吓过度,连牙痛都忘记了。三妹接着二姐的话说:
“你反正得在我们家里待上一天,我就留下陪你说说话,免得你太伤心。”
将军不胜感激地望着三姐妹。她们对他的盛情款待,真叫他不知如何报答是好,只是连连低声向她们道谢。
“将军,你这可就见外了!”
“可别这么说,将军,可别这么说!”
“姐妹们,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知道待在你们家里会连累你们……”
“我们也是全靠朋友们的帮忙……你可以想象,自从妈妈过世后,我们多么困难……”
“请告诉我,你们母亲得什么病过世的?”
“我妹妹会告诉你的。我们两个得赶紧去安排……”
大姐说着,长叹了一声。她卷起一件内衣,藏在外套下面,拿到厨房里去换,二姐正在场院里忙着喂马、宰鸡、煮肉,准备干粮。
“我们没有能力把妈妈送到首都去看病,而这里的大夫又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将军,你是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可怜的妈妈!最后她是含着眼泪死去的,她舍不得撇下我们这无依无靠的姐妹三个。有什么办法呢……想想看,我们的处境多么困难。我们实在付不起医生的诊疗费,他总共来看过十五次病,要的诊疗费差不多相当于这幢房子的价钱,而这幢房子又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全部遗产。对不起,请你稍等一等,我得去看看跟你来的那个伙计,看他是不是要点什么。”
三妹出去以后,卡纳莱斯不觉打起盹来。他合上双眼,觉得身子像羽毛似的轻飘飘的……
“伙计,你要点什么吗?”
“请问,哪儿可以方便方便……”
“那边,看见吗?……就在车子旁边……”
乡间的宁静编织着熟睡老军人的甜蜜梦境。刚刚播种过的土地满怀着感激之情,绿色的田野和点点的野花显得格外娇嫩。清晨就这样过去了,猎人的霰弹惊散了一群石鸡,一伙黑色的送葬人群走在神甫洒过圣水的路上,一头活泼而淘气的小牛犊正在跳跃玩耍。在老处女们的庭院中,鸽子窝里发生了几起重大的事件:一只诱奸的雄鸽死了,另一对鸽子刚刚结婚,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尾三十次……还若无其事呢!
“没有什么了不起!”鸽群从鸽房的小窗户里跑出来咕哝着说,“没有什么了不起!”……
中午十二点,三姐妹叫醒了将军,请他吃午饭。吃的是拌有齐比林香草叶(2)的大米饭,牛肉汤,哥西多(3),还有鸡,扁豆,香蕉和咖啡。
“万福马利亚!……”
政治特派员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午餐。三姐妹吓得脸如土色,不知所措。将军连忙藏到一扇门背后。
“姑娘们,你们何必这么惊慌,我又不是多角魔王!真是活见鬼!瞧你们吓成这个样子,我对你们可是一片好意!”
三个可怜的人吓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哟……怎么连客气话都不说一声呀!也不请人进屋坐坐……哪怕坐在地上也行!”
三妹连忙搬过一张椅子,请村里的这位最高长官坐下。
“……多谢了。噢?是什么人在和你们一块儿吃午饭呀?”
“你们三人各一份,这第四份呢……”
三姐妹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将军的那只餐碟上。
“你是说这个……是吗?……”大姐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急得直搓手指。
二姐赶紧帮腔说:
“真不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是这样的,虽然母亲已经不在了,我们每餐还是照样给她摆上餐碟,这样,我们就不感到那么孤苦伶仃了……”
“这么说,你们都快成招魂巫婆了!”
“你用过午餐了吗?长官。”
“感谢上帝,我的太太刚侍候我吃过午饭,午觉还没有来得及睡,就接到内务部长的电报,说你们要是不付清医生的那笔账,就要对你们起诉……”
“不过,长官,这件事太不公正,你也知道,这是不公正的……”
“公正也罢,不公正也罢,不过,既然是上司的命令,我只好奉命行事,俗话说,上帝下令小鬼照办……”
“这倒也是……”姐妹三人含着泪水异口同声说。
“我实在过意不去,又来招你们伤心。好在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要么付给他九千比索,要么交出这幢房子,要不然就……”
他说罢转身向外走去。看到他扭头就走的样子,以及他那木棉树干似的背影,她们意识到这全都是那个医生做出的可恶决定。
将军听见三姐妹在哭泣。她们急忙关上大门,还加了门闩和插销,生怕这个地方长官再回转来。三个人止不住眼泪直流,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在鸡肉盘子里。
“日子太难过了!将军,你能离开这个国家永世不再回来,这是你的造化!”
“他们拿什么要挟你们的呢?……”将军打断大姐的话问道。她没有揩去泪水,对两个妹妹说:
“你们谁说说吧……”
“他们威胁说,要把妈妈的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三妹咕哝着说。
卡纳莱斯的眼睛盯着三姐妹,停止了咀嚼:
“怎么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把妈妈的尸体从坟墓里刨出来……”
“简直欺人太甚……”
“你全都说给他听吧……”
“好吧。你要知道,将军,我们村里的这个医生是个出了名的无赖。别人早就对我们说过,可是什么事都得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这次我们可算吃够了他的苦头。有什么办法呢!简直难以置信,世界上竟有这么坏的人!……”
“将军,再吃点萝卜……”
二姐把菜盘递过来。卡纳莱斯吃萝卜时,三妹接着讲下去:
“他坑得我们好苦……他设置的圈套通常是这样的:一见有人患重病,就事先造好一块墓地,因为病人的亲属这时候很少会想到修墓地的……可是,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我们家就是这种情况,只要我们不愿把母亲埋在土坑里,就只好买下他事先造好的那块墓地。万万没有想到,这下子竟招来了一场大祸……”
“他欺负我们是几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大姐泣不成声地说。
“将军,他送账单来的那天,我们姐妹三个吓得都差点儿昏过去:出诊十五次,收费九千比索。要是付不起九千比索,就得给他腾出这所房子,听说他正准备结婚。我们要是不……”
“……他对我姐姐说,我们要是不付清这笔钱——唉,真可怕!——他就要我们把我们妈妈‘那堆臭狗屎’从他的墓地里刨出来!”
卡纳莱斯在桌子上猛地捶了一拳:
“这个狗医生!”
说着,他又猛地捶了一拳。盘子,刀叉和玻璃杯震得叮当作响。他张开了手,接着又攥紧拳头,好像不仅要掐死那个打着行医幌子的强盗,还要掐死那个使他感到羞耻的整个社会制度。他心里想道:“说什么穷人可以进天国,原来耶稣的这套说教是要穷人甘心情愿地忍受这些无赖的欺侮,不去反抗。不,决不能上当!说什么财主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够了,这些骗人的鬼话已经听够了!我发誓,要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地进行一场全面的彻底的革命。人民应当起来反抗这些剥削者,这些靠执照坑害人的吸血鬼和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大家都应当起来摧毁这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彻底地摧毁这一切……不管是上帝还是长着脑袋的傀儡……统统打它个落花流水!……”
偷越国境的时间定在晚上十点钟,这是和三姐妹家的一位朋友,一个走私贩约好了的。将军写了几封信,其中一封急信是给他女儿的。印第安人扮作脚夫,从大路走。分手时谁都没有说告别的话。他们跨上四蹄裹着旧布的马匹,悄然离去。三姐妹在一条阴暗的胡同里,贴着墙根站着,在黑暗中啜泣。刚走出胡同口,一只手蓦地勒住了将军的马。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吓了我一大跳!”走私贩嘀咕着说,“不过,现在不用担心了,这伙人是上那边去看热闹的。一定是那个医生又在向他的情人唱小夜曲调情了。”
街道的尽头点着一支松明火把,在耀眼的火舌映照下,房屋、树木和五六个围聚在窗前的男人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一会儿重叠在一起,一会儿分散开来。
“这里面哪一个是医生?……”将军掏出手枪问道。
走私贩勒住马,伸手指了指那个弹吉他的人。一声枪响划破夜空,那个人像一串砍断了枝条的香蕉那样滚倒在地。
“天哪!……瞧你干的这事儿!……我们快逃吧!要来抓我们了……快跑!……使劲抽你的马!……”
“大……伙……儿……都……应……该……这……么……干……人……民……才……有……救……”卡纳莱斯一面纵马奔驰,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一路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村里的狗,狗吠声又惊醒了母鸡,母鸡又吵醒了公鸡,公鸡的啼叫又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人们不乐意地醒了过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怀着恐惧的心情……
医生的伙伴们跑过去抬走了医生的尸体。左邻右舍提着灯笼走了出来。那位听小夜曲的女主人欲哭不能,完全吓呆了,半裸着身子,苍白的手里打着一盏中国灯笼,眼睛茫然地望着这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
“我们已经到了河边了,将军。不过,实话告诉你,我们要过河的那个地方只有真正的好汉才过得去……就看你怕不怕死了!……”
“谁怕死!”卡纳莱斯答道,骑着一匹枣红马紧跟在后面。
“那就快走!人被逼到了走投无路时,就会产生拼命的力量!记住,你一定得紧跟我,不然就会把你丢了的!”
四周的景物一片模糊。温暖的空气里时而吹过阵阵冰冷的寒风。河边的芦苇被哗哗的流水冲得直不起腰。
他们沿着一条小径快步走下河边。走私贩把两匹马拴在一个熟悉的地方,以便回来时牵走。满天星斗的夜空,透过树叶的疏影,倒映在河面。一些奇特的水草在水面漂浮,看上去像是绿色的麻脸、闪光的眼睛和白色的牙齿。混浊的河水懒洋洋地拍打着两岸,四周一片蛙鸣……
走私贩和将军握着手枪,一声不响地从一个小沙丘跳到另一个小沙丘。他们的影子像鳄鱼似的紧跟在身后,而事实上鳄鱼确也正像影子似的在尾随着他们。雾团般的蚊虫迎面扑来,围着他们叮咬,这是些有毒的飞虫。他们恍若置身于大海中,被热带森林这张大网罩住,连同海里所有的鱼群、海星、珊瑚、石蚕、深渊、湍流……他们感到章鱼长长的触须好像就在自己的头上摆动,随时都可能断送性命。他们过河的地方连猛兽都不敢涉足。卡纳莱斯回头朝四周望望,自知此时身处危机四伏、随时有灭顶之灾的自然环境之中,就像自己的民族所面临的命运一样。此刻,一条无疑早已尝过人肉滋味的鳄鱼,朝着走私贩蹿来。走私贩敏捷一跳,就躲开了。可是将军却来不及了,他正想往后躲,猛地停住了,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他看见另一条鳄鱼正张着血盆大口在背后等着他呢!这真是千钧一发。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全身毛发直竖,舌头僵硬。他扣动扳机,接连三声枪响。枪声还在回荡,他已经趁着那条拦住他去路的鳄鱼负伤逃走的瞬间,安然无恙地跳过了河。走私贩也开了几枪。将军惊魂甫定,连忙跑过去握走私贩的手,不提防手指被走私贩手里端着的那支手枪的枪口灼了一下。
东方破晓时,他们两人在国境线上分手告别。朵朵云霞在绿草如茵的原野、百鸟争鸣的山岗和郁郁葱葱的森林的上空悠然飘荡,看上去宛若一条条鳄鱼,背脊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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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塔蒂塔或塔塔,印第安人对人的尊称。
(2)齐比林:一种香料,其嫩叶可与米饭一起吃。
(3)哥西多:一种西班牙菜,用蔬菜、豌豆和肉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