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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年年,月月,日日……

二十八 黑暗中的对话

第一个声音:

“今天是星期几?”

第二个声音:

“真的,今天是星期几了?”

第三个声音:

“等一等……我是星期五被捕的: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可是,我在这里待了几天了?……真的,今天到底是星期几了?”

第一个声音:

“抱歉,我也说不上。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二个声音:

“我们是被人遗忘在‘旧公墓’的墓地里,永远被埋葬了……”

第三个声音:

“别这么说!”

头两个声音:

“那我们就不……”

“……这么说好了!”

“我恳求你务必做到这一点!要知道我们两人从来没有分离过。千万要给我常写信;我要是一天天盼望着,得不到你的音讯,那我一定会难过死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轻信别人,听见了吗?谁说的话你都不要轻易相信,尤其不能听信本国人的话,这些人坏透了……我特别要叮嘱你的是……”丈夫的亲吻打断了她的话,“……我要你……要你……要你……常给我写信!”

卡拉·德·安赫尔关上了行李箱,目不转睛地望着妻子温存而显得有点呆滞的眼睛。倾盆大雨下个不停,雨水沿着檐沟哗哗地直往下流,像一条沉重的锁链。一想到天快亮了,离分别的时刻愈来愈近,两个人都悲伤得说不出话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解衣就寝,只听得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这嘀嗒声在一分一秒地扣除着他们临别前的最后时刻——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蚊子的嗡嗡叫声,烦得人难以入睡……

“哎呀,现在我才想起,我忘了关好门窗别让蚊子进来!天呀,我真糊涂!”

卡拉·德·安赫尔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他觉得,她简直像只纤弱得连叫都不会叫一声的小绵羊。

他们不敢熄灯,不敢合眼,也不敢说话。他们觉得在亮光下彼此格外亲切,一说话反而会疏远,而闭上眼睛会使他们分离……黑暗中,两个人会感到相距遥远,更何况这是最后的一个夜晚,要说的话如此之多,不管说多久,也总嫌不够,好像两个人是在通过电报交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女仆们在菜地里追逐一只小公鸡,嘈杂声响彻了整个庭院。雨已经停了,积存的雨水顺着檐沟一点一滴地往下落,好像古代计时的滴漏。小公鸡拍打着翅膀,在地上乱跑乱飞,拼命想逃避一死。

“我的心肝宝贝……”卡拉·德·安赫尔在她耳旁悄声地说,一面用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亲爱的……”她说着,蜷缩双腿,紧贴着他的身子。她的双脚在褥单上不停地移动,好像双桨在一条深不可测的河面上划着。

女仆们还在追捕小鸡,奔跑着,喊叫着。小公鸡从她们手里挣脱了出来,浑身哆嗦,声嘶力竭,瞪大了眼睛,张着尖嘴,展开了翅膀,气喘吁吁地向前狂奔。

他们两个紧紧地抱成一团,相互用颤抖的手指抚爱,时而神思恍惚,时而飘飘欲仙……“亲爱的!”她对他说。“……我的心肝!”他对她说……“我的宝贝!”她对他说……

小公鸡撞到了墙上,或者说,墙压在了小公鸡身上……对小公鸡的心脏来说这两件事反正都一样……小公鸡被拧断了脖子,快要断气时,还使劲扑棱翅膀,像要飞跑。“这倒霉的东西,临死还拉泡屎!”厨娘嚷道,一面抖落着粘在围裙上的鸡毛,一面跑到积满雨水的石槽里去洗手。

卡米拉闭上眼睛……感到了丈夫的体重……翅膀在扇动……一些黏湿的东西留在了她体内……

时钟走得更慢了,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卡拉·德·安赫尔匆匆翻阅总统特派一名军官送到火车站来给他的一摞文件。深灰色的屋顶越来越快地向后倒退,仿佛城市伸出了肮脏的指甲在抓挠天空。他看完文件,心定下来了。他感到,远远离开了那个家伙,坐在服侍周到的头等车厢里,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钱包里还装着支票簿,这有多么幸运!他眯缝着眼睛,想要好好品味一下内心的欢乐。火车在奔驰,田野好像也在跟着飞跑,两旁的树木、房屋、桥梁,像顽童似的在飞奔追逐,一个跟着一个在奔跑……

……坐在头等车厢里,远远离开那个家伙,这有多么幸运!……

……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追赶云彩,云彩在追赶庄稼,庄稼在追赶农夫,农夫在追赶牲口……

……坐在服侍周到的头等车厢里,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

……牲口在追赶房屋,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追赶云彩……

……一个小村庄的倒影,在一条混浊发黑的小河河面上一掠而过。

……云彩在追赶庄稼,庄稼在追赶农夫,农夫在追赶牲口,牲口在……

……既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钱包里还装着支票簿……

……牲口在追赶房屋,房屋在追赶树木,树木在追赶篱笆,篱笆在……

……钱袋里装着很多支票!……

……一座桥梁像一把中提琴,在车窗口一闪而过……车窗外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会儿闪过一排排铁栏杆,一会儿掠过一双双燕子的翅膀……

……篱笆在追赶桥梁,桥梁在追赶道路,道路在追赶河流,河流在追赶山丘,山丘在……

卡拉·德·安赫尔把头靠在藤椅的靠背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海岸那边是一片低洼、平坦、炎热而又色彩单调的土地。他看着看着,困倦起来,脑子变得模糊了。明明自己是坐在火车里,觉得又没有坐在火车里,而是落在火车后面,火车隆隆地走远了,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愈走愈远,……尸体,尸体,尸体,尸体……(1)

逃命的人总是坐卧不安,惊恐万状的,甚至觉得连呼吸的空气中都渗透着危险。他昏昏然打了个瞌睡。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安坐在座位上,好像是从一个看不见的窟窿里跳上了火车。他感到颈背酸痛,脸上沁出了冷汗,眼前苍蝇乱飞。

在葱绿的丛林上空,凝聚着吸足了海水的云团;灰色的丝绒般的乌云里,隐藏着利爪般的闪电。

前面出现了一座村庄,由远而近,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看上去像是一座无人居住的村庄。杏仁圆饼似的房舍散布在一堆堆干枯的玉米叶垛之间。村子的一端有一座教堂,另一端有一座公墓。“但愿我能像修建这座教堂和公墓的村民一样具有信仰!”卡拉·德·安赫尔心里感叹道,“世界上只有信仰和死者是永在的!”他一想到自己将要远走高飞,不禁悲喜交集,两眼湿润。这一片春意盎然的土地,正是他的家乡,他的所爱,他的母亲。尽管远离这些村庄会使自己重获新生,但离乡背井的人毕竟只是活人中的死人,流落异国他乡,永远背着无形的十字架和墓碑石。

过了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列车不停地奔驰着,在衔接不良的铁轨上左右摇晃。机车的汽笛发出一声声长鸣,制动器时而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头的烟囱喷出一团团的浓烟,萦绕在山丘的上空。旅客们都用帽子、报纸和手帕当扇子扇着风,在炽热的空气里,人人都闷得喘不过气来,汗流浃背,仿佛浑身上下挂满了泪珠。不舒适的座位,嘈杂的声音和汗湿的衣服,使每个人都烦躁不安。衣服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蠕动,头皮奇痒难受,嗓子渴得冒烟,心里充满了死一般的悲凉凄惶。

经历了似火骄阳的蒸烤和滂沱大雨的冲刷,黄昏终于降临了。在云雾消散的地平线那边,远远地出现了一座万家灯火的市镇,宛如璀璨发光的沙丁鱼,浸泡在蓝色的油汁里。

列车上的侍者走过来点亮了一节节车厢里的灯。卡拉·德·安赫尔整了整衬衣的硬领,打好了领带,看了看手表……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到达港口了,可是对他来说,好像还得等待一个世纪。他是多么焦急地期望着平安无事地登上轮船呀!他把脸贴在车窗上,想要看清楚黑暗中的景物。他闻到了植物吐出新芽的气息。他听出火车正从一条河上驶过,再往前也许还是这条河吧?……

火车减低了速度,正在驶过市镇的街道,在黑暗中看去,就像轮船上一排排的吊床。列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二等车厢里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纷纷下车之后,车轮重又转动,缓缓地向码头驶去。已经听得到海浪拍打海岸的回声,看得见散发着沥青味的海关大楼里昏暗的灯火,感受到千千万万生长在淡水和海水里的生灵们半睡半醒的喘息声……

卡拉·德·安赫尔老远就向站在月台上等候他的港口警备司令打了招呼。“法尔范少校!”他惊呼了起来。在这困难关头,能遇见受过自己救命之恩的朋友,该有多高兴呀!“法尔范少校!……”

法尔范少校也老远就向他敬了个礼,并从车窗口外告诉他说,不必操心行李,过一会儿兵士们就会来替他送上船去的。列车一停下,少校就走上车来,恭恭敬敬地同他握手问候。其余的旅客都匆匆忙忙地走下车去……

“你一向可好?……旅途顺利吧?……”

“你一向可好,亲爱的少校?其实用不着问,一看你的气色,就知道……”

“先生,总统先生给我发了个电报,叫我听从你的调遣,不让你感到有一点儿不方便之处。”

“多承关照,少校!”

不多一忽儿,车厢里已空荡无人。法尔范把头伸出车窗,大声喊道:

“中尉,快叫他们上来取行李。慢慢吞吞的,在干什么哪?”

话音刚落,车门口便出现一群荷枪实弹的兵士。卡拉·德·安赫尔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圈套,可是为时已晚。

“我奉总统先生之命,”法尔范手执左轮枪对他说道,“宣布你被捕了!”

“少校,你听我说!……如果是总统先生……这怎么可能呢?……那么好吧,请你跟我来,允许我发个电报……”

“堂米盖尔,命令断然无误,你还是老实点为好!”

“那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能耽误了船期,我有重任在身,我不能……”

“不必多说,请你把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立即交给我!”

“法尔范!”

“听见没有,快把东西交出来!”

“不,少校,你听我说!”

“不得违抗,听见没有,不得违抗!”

“少校,你还是听我说!”

“不必多费口舌!”

“我持有总统先生的密令……你将为此负责!……”

“上士,搜查这位先生!……瞧着吧,咱们俩究竟谁厉害!”

这时有一个人,用手帕捂着脸,从阴暗处走了出来。他的个子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高,脸色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苍白,头发和卡拉·德·安赫尔一样浅黄色。此人把上士从真正的卡拉·德·安赫尔身上搜出来的所有东西(护照,支票簿,结婚戒指——这是上士吐了一口唾沫才从他手指上捋下来的,戒指上还刻着他妻子的名字——袖扣,手帕……)全都拿了过去,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过了好长时间,传来了轮船的汽笛声。这个刚被捕的囚犯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想,他要是早点破门而逃就好了,跑呀,飞呀,横渡海洋,就不至于束手就擒——他脑子里的思绪犹如翻江倒海,全身都像伤口发作似的痛苦难受——可恨那个冒名顶替的人竟带着他的行李,坐进十七号客舱,直奔纽约而去了。

* * *

(1)原文中的“愈走愈远(卡达贝斯)”连读时发音与“尸体”(卡达贝尔)相似,也很像火车行驶时发出的声响。

三十九 港口

涨潮前,海面上风平浪静,一切都沉浸在静谧之中,只有被海水濡湿的蟋蟀翅膀上闪烁着点点星火,水面上映出了灯塔的光影,忽隐忽现,最后也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一个囚犯来回踱着步,他好像刚刚经过一场斗殴,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他坐立不宁,不住地长吁短叹,喃喃自语,做着手势,仿佛那些在睡梦中要从上帝的手里挣脱出来的人,不让上帝把他们拉去增添人间罪孽,成为暴亡者的新魂,充当冷酷杀手的刀下鬼,落得个一觉醒来时肝脑涂地的下场。

“唯一让我感到一点宽心的是法尔范在这里!”他一再地自言自语道,“好歹他是这里的司令官!他至少会让我妻子知道,我是挨了两枪后被埋掉的,也算是报个平安家信!”

他在车厢里踱来踱去,两只脚像锤子似的在地板上蹬得咚咚发响。车厢外,两排哨兵像木桩那样站立在铁路两旁,然而,哨兵可以囚住他的身,却囚不住他的心。他回忆着刚才一路上经过的那些小市镇,漆黑夜晚的泥泞,白天烈日下灼热的尘埃,令他感到阴森可怖的是教堂和公墓,教堂和公墓,教堂和公墓。世上只有信仰和死者是永在的!

港口司令部楼顶上的大钟当的敲了一下。钟声像蛛网似的向四面扩散。半小时过去了,现在时针指着午夜十一点三刻。法尔范少校懒洋洋地先把右臂伸进了制服的袖管里,然后再把左臂也伸了进去,接着,又慢吞吞地开始扣纽扣,从肚脐一直往上扣,同时,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东西:一张活像张着嘴巴打哈欠的共和国地图,一条沾满鼻涕、还停着几只苍蝇的毛巾,一只大海龟,一支猎枪,几个背包……他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往上扣,直扣到脖子底下。他扣到脖子时,把头仰了一下,无意中目光接触到了一样东西,使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原来这是总统先生的肖像。

他扣好了全部纽扣,放了个屁,凑近煤油灯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拿起马鞭……走到街上。兵士们没有听见他走过去;他们像木乃伊似的裹着斗篷睡着了。站岗的哨兵向他行了个举枪礼;值班军官一跃而起,慌忙想吐掉睡着时叼在嘴上的香烟烧剩的灰烬,差点儿没有顾上举手敬礼:“报告长官,平安无事!”

一条条江河流入浩瀚的大海,就像猫咪的胡须伸进牛奶碗里一样。树木在水中的倒影,正在发情期的笨重的鳄鱼群,亮晶晶的沼泽地蒸发出的热气,伤心人的眼泪:这一切都将随着流水注入大海。

一个手里提着马灯的人走进车厢,他后面是法尔范,紧跟着又进来两个嬉皮笑脸的兵士,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准备捆绑囚犯用的绳索。法尔范一声令下,兵士们忙把囚犯绑好,带着他朝市镇的方向走去,后面紧跟着一小队原来看守车厢的海关缉私兵。卡拉·德·安赫尔没有反抗。看着少校的举止行动,听着他厉声命令兵士不得姑息犯人(其实不用交代,他们早已在虐待俘虏了)的口气,安赫尔还自以为猜出了他的这位朋友的花招,即事先不动半点声色,等到了司令部,再给他大开方便之门。不料他们没有把他带往司令部,而是一走出车站,便转向离铁路干线最远的一段支线,那里停着一节闷罐货车,车厢里遍地都是马粪。兵士们拳打脚踢地把他推上这节货车,又不问情由地揍了他一顿,显然是预先得到了命令的。

“法尔范,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他转身向走在最后面的少校大声问道。少校正在跟提灯的人聊天。

他得到的答复是挨了一枪托。这一枪托不是打在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打得他耳朵鲜血直淌,扑倒在马粪堆里。

他喘了一口气,吐出嘴里的马粪,点点鲜血滴在衬衫上,他想抗议。

“给我闭嘴!给我闭嘴!”法尔范扬起马鞭,大声喝道。

“法尔范少校!”卡拉·德·安赫尔怒气冲冲地喊道。空气里散发着血腥味,这会儿他什么都不怕了。

法尔范唯恐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便使劲抽了他一鞭,那个倒霉人的脸颊上立即肿起了一道血红的鞭痕。他跪在地上,挣扎着,想脱开反绑在背后的双手。

“……我明白了……”他怒不可遏,用颤抖的声音和讥讽的语调说道,“……我明白了……打完了这一仗,你又可在肩章上增添一道金杠了……”

“住嘴!你不想活了……”法尔范咆哮如雷,又扬起了马鞭。

提灯人拉住了他的胳臂。

“打呀,不必住手,不用害怕;鞭打算什么,我是男子汉大丈夫,鞭子不过是孬种的武器!……”

霎时间,两下,三下,四下,五下,鞭子朝着犯人劈头盖脸地抽来。

“少校,请息怒,请息怒!……”提灯人在一旁劝解道。

“不,不!……我非得好好收拾这婊子养的不可……他胆敢反对军队,哪能就这样便宜了他……狗强盗……臭狗屎!……”马鞭打断了,他便用手枪筒继续打,直打得犯人的头上、脸上一片血肉模糊。他每打一下,便用嘶哑的声音骂一声:“……你反对军队……政府……你这狗强盗……饶不了你……”

这个气息奄奄的受害者像一具死尸似的倒在马粪堆里,被货车从路轨的这头到那头,来回来去地拖着。货车要等到各节车厢调度好以后,才把他送回首都去。

那个提灯人在货车厢里找了个地方坐下,但法尔范要他陪自己出去。于是他们两人便坐在司令部里等待开车的时间,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我头一次想当便衣警察,”提灯人讲道,“是走了我的一位朋友的门路,他叫卢西奥·巴斯克斯,绰号‘天鹅绒’。”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少校说。

“不过那一次我没有如愿以偿当上便衣,虽然我那个朋友门路很广。他这个人十分圆滑,你想呀,要不人家怎么会叫他‘天鹅绒’呢!便衣没当上且不说,我自己还坐了牢。为了赎我出牢房,还赔了一笔钱——那时我已结婚——我和我老婆开了一个小铺子。我那可怜的老婆,还落到了醉春院里……”

法尔范一听到“醉春院”三字,精神一振,但一想到那个曾经迷得他发狂的臭婊子“小肥猪”,浑身凉了半截。他眼前好像看见卡拉·德·安赫尔在不停地冲着自己说:“……肩章上增添一道金杠!……增添一道金杠!”他仿佛沉入了水底,在不断地跟这个鬼影搏斗。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你知道,醉春院里的姑娘们我差不多全认识……”

“唉,你别打听什么名字了,她刚进去就出来了。我们的孩子就死在那里,她因而神经错乱了。你知道,总不能强迫人干不愿意干的事吧!……她眼下在医院洗衣房里,帮修女们干活。她可不是那种当妓女的坏女人!”

“这么说,我倒是见过她。还是我到警察局去领了孩子的殡葬许可证呢。在琼太太那里守了一夜尸。不过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孩子是你的儿子!……”

“你想想,我自己当时还关在监牢里,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唉,过去的事情真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呢,当时也是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下贱女人竟在总统先生那里告了我的黑状……”

“自从这个卡拉·德·安赫尔和卡纳莱斯将军勾结上后,就跟将军的女儿打得火热,后来把她弄去做了老婆。而且还听说,他违抗了老板的命令。我知道的这些事,全都是从‘天鹅绒’巴斯克斯那儿听来的。巴斯克斯就是在将军逃跑前几小时在一家名叫杜斯特普的小酒馆里碰见他的。”

“杜斯特普?……”少校重复了一遍,竭力想回忆起这个耳熟的名字。

“那是一家小酒馆,就在街口的拐角上。天呀,那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大门两旁的墙上画着两个人像,一男一女,那女的弯着胳臂对男的说:‘来跳个小“杜斯特普”舞吧!’那男的手里拿着一只酒瓶,回答她说:‘不,我在跳大“杜斯特普”舞!’这两句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火车慢慢地开动了。一片粉红色的朝霞浮现在蔚蓝色的海水上空。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村庄的茅舍,远处的山峦,沿海贩货的破旧小船和港口司令部的大楼——这座建筑物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火柴盒,里面装着一群身穿军装的蟋蟀。

四十 捉迷藏

……“他走了已经好几个钟头了!”丈夫出门的当天,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计算着。到后来,已经难以按小时计算,只能说:“他走了已经有好几天了!”可是两个星期之后,按天算也算不清了,便说:“他走了已经好几个星期了!”一个月过去了。再往后,按月算也算不清了。一年过去了。再往后按年头也算不清了……

卡米拉坐在客厅的窗户口,掩身在窗帘后面,悄悄张望着邮差,生怕街上有人看见她。她已经怀孕了,正在给婴儿做小衣裳。

邮差来时,常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因为他总是像个瞎胡闹的疯子似的挨门挨户地敲门。砰砰的敲门声自远而近,一直传到窗口。每当卡米拉听到敲门声,看见邮差走近,就会扔下手里的针线,高兴得心都快要跳出胸口。盼望已久的信终于来了!“我亲爱的卡米拉……冒号……”

可是,邮差没有敲她家的门……可能……也许再过一会儿……于是她又做起针线活来,嘴里哼着歌儿,借以驱散心中的烦恼。

下午邮差又来了一趟。从窗口走到门旁的这段时间里,她一个针脚也缝不成。她全身发凉,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期待邮差前来敲门。当她确信屋里依然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动静时,她闭上了眼睛,内心充满了恐惧,伤心地失声痛哭。她感到一阵恶心,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出去问一声呢?说不定……是邮差忘记了——哪有这样混账的邮差——没准明天他会把信带来,这种情况也是常有的……

第二天,她飞也似的跑去开门,差点把门撞倒。她之所以快步出去等候邮差,不只是为了免得邮差忘记自己,也是想试试自己的运气如何。可是邮差像往常一样从门前走过,根本没有留神她那无言的诘问。邮差穿着豆绿色的制服——据说这种颜色象征着希望——长着一双小小的蛤蟆眼睛,牙齿龇露在嘴唇外面,活像解剖学教室里的头颅模型。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四个月过去了……

她再也不上临街的那几间屋子里去了。在内心悲伤的重压之下,她只想躲到家中最僻静的后房去。她觉得自己有点儿像破家具、劈柴、木炭、土瓮和垃圾似的,已经被人遗弃了。

“这不是她害喜,是思夫心切。”一位常帮人接生的女街坊听了女仆们讲起家里的这一情况,请教她该怎么办时,向她们做了这样的解释。其实,女仆们讲起这事也不过是闲聊而已,并非真要请她出主意,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各有妙招,绝不落后,什么要在神像前点蜡烛祈祷啦,什么节省家里负担啦,把家里稍微值钱一些的东西都一件件拿出去卖了。

忽然有一天,这个生病的女人出门去了。街上来往的行人,在她眼里都是些行尸走肉。她急于要去见总统。她躲在一辆马车里,避开熟人,其实几乎所有的熟人看见了她都扭转脸去,生怕跟她打招呼。她的早餐、午餐和晚餐,就是捏着浸透泪水的手帕熬过去的;她坐在接待室里几乎快把那块手帕全都咬碎了。这么多人等候接见,可见民众有多少疾苦!乡下来的农民只敢坐在漆金椅子的边上,城里人则把身子舒适地靠在椅子背上。男人们低声给女士们让坐,请她们坐扶手椅。从一扇门里传出有人在说话,那是总统!一想到总统,卡米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的儿子在她腹中蹬着小腿,仿佛在说:“咱们离开这儿吧!”有人在挪动身子,有人在打着哈欠,有人在低声交谈。参谋部的军官们在来回走动。一个兵士在擦一扇玻璃窗。苍蝇在嗡嗡乱飞。她腹中怀着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蹬着小腿。“嗨,好凶呀!发什么脾气呢!我们马上就要见到总统了,要他告诉我们,那位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但回来时准会非常喜欢你的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哎呀,你别忙着出来掺和这个所谓的生活了!……不,不是我不愿你早出世,你最好还是待在里面安全些!”

总统没有接见她。有人告诉她最好先提出求见申请。于是她就发电报,寄信,呈上贴着印花税票的书面申请……然而,这一切全都无济于事,总统一概不予理睬。

从天黑到黎明,她通宵没有合眼,泪水快汇成了湖泊。在一个宽阔的庭院里,她躺在一张吊床上,玩着一块味道妙不可言的糖果和一只黑色的漆布皮球。她嘴里含着糖果,手里拿着皮球。她在把含在嘴里的糖果从腮帮子的一边移到另一边时,皮球从手里滑了下来,掉在吊床底下的石板地上,滚向庭院很远的地方;她嘴里的糖果越变越大,而球则越滚越远,最后远得看不见了。她没有完全睡着,身体碰到被单,不禁打了个寒战。原来是在电灯光下做了一个梦。三番两次像皮球似的从手里滑下来的是一块肥皂,像糖果似的在嘴里愈胀愈大的是早餐时吃剩的一块面包——她吃东西完全是为了活下去。

街上空无一人,人们都做弥撒去了。她就跑到政府各部去守候部长们。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对付那些看大门的爱嘟哝的小老头儿。她跟他们说话,他们连理都不理;她坚持要进去,他们就板起长满老人斑的面孔干脆把她撵出门外。

卡米拉这时想起了那场梦的另一部分。她的丈夫跑去捡那个皮球。在宽广的庭院里,小黑球在滚动。丈夫跟在小球后面越走越远,越变越小,小得像是从凹透镜里看出去一样,直到人和球一道消失为止。那时她没有想到儿子,只感到嘴里的糖果在越变越大。

她给驻纽约的领事,驻华盛顿的公使,给一位女友的朋友,给一位男友的内兄,都写过信,恳求他们打听她丈夫的消息,可是这些信犹如扔进了垃圾箱。后来,她从一个开杂货铺的犹太商人那里得知,美国公使馆里有一位可敬的秘书,他既是外交官,又是密探,他打听到了有关卡拉·德·安赫尔到达纽约的可靠消息。不仅官方消息证实了他确已离船上岸——在港务局的入境登记簿上,他下榻过的旅馆的住房登记簿上,以及警察局的户口登记簿上全都有这样的记录——而且当地报纸和刚从美国归来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人们正在四处寻找他,”犹太人告诉她说,“不管是死是活,都得找到他。然而,又有可能他从纽约乘坐另一条轮船到新加坡去了。”“新加坡在哪里呢?”她问道。“在哪里?在印度支那。”犹太人回答时假牙磕碰得咯咯作响。“请问,从那里来信要多少日子呢?”她追根究底地问道。“确切的日子我也说不上,大概要不了三个月吧!”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卡拉·德·安赫尔离家已经四个月都不止了。

不在纽约就在新加坡……这可真是搬掉了压在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平安地住在远方,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消息呀!原来并不像人们谣传的那样,说什么他在港口就被人杀死了。他虽然离她很远,在那遥远的纽约或新加坡,可是在心里他永远和她在一起。

她连忙扶住犹太人杂货铺的柜台,免得摔倒。意外的喜悦使她感到头昏目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腾云驾雾,飘忽在锡纸包的火腿、意大利运来的裹着稻草的酒瓶、各色罐头、巧克力糖、苹果、青鱼、橄榄、鳕鱼、麝香葡萄酒之间,又仿佛挽着丈夫的胳臂在各国游览。“我真傻,何必自寻烦恼呢!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不给我来信。是呀,应该把这出喜剧演下去。我的角色就是一个被负心郎遗弃的女子,怀着满腔忌恨去千里寻夫……要不就是一个希望在分娩的困难时刻能有丈夫守候在身旁的妻子。”

她订好了舱位,收拾好了行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着动身了;不料上面传下命令,拒绝发给她出国护照。一个满脸横肉,牙齿被尼古丁熏黑的人,一张一阖地动着嘴巴,告诉她说,根据上司的命令,不能发给她护照。她也一张一阖地动着嘴巴,试图重复这两句她以为听错了的话。

她花费了很大一笔钱,给总统拍了许多电报,但总统一直不予答复。各部部长也都无能为力。国防部副部长是个天生对妇女心善仁慈的人,也劝她不必再白费力气了,政府不会发给她护照的,还说都怪她丈夫当初不该戏弄总统先生,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

有人建议她去求求那位“通天”人物高个子神甫帮忙,也许他肯向总统说情,或则去走一走总统先生宠爱的骑师的一位情妇的门路,说不定她能说服总统。正在这时又传来消息说,卡拉·德·安赫尔已得了黄热病死在巴拿马了,于是有人愿意陪她去找会招魂术的巫师招魂,看看丈夫是否真的死了。

一般来说,招魂巫师都是有求必应的,唯独卡米拉找到的那个巫婆有点不太愿意干,她说:“让总统先生仇人的灵魂附在我身上,这多不合适!”说着两条瘦腿在她那冰凉的衣服下面索索发抖。可是顽石也禁不住苦苦哀求和金钱的诱惑。收下一份重礼以后,巫婆答允了。灯熄灭了。在黑暗中,卡米拉听到有人在召唤卡拉·德·安赫尔的阴魂,她害怕得几乎昏了过去,最后不得不由别人架着拖了出去。她听见了丈夫说话的声音,说他已葬身在公海里了。现在他到了一个无所他求、一切皆有的地方,他有一张无与伦比的床铺:海水作床垫,鱼儿当弹簧,子虚乌有是他最舒适的枕头。

卡米拉一天天消瘦下去,还不到二十岁,却像老猫似的满脸皱纹,那双碧绿的眼睛深陷了进去,突显出两个跟自己那薄得透明的耳朵一般大的黑眼窝。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遵照医嘱,她一下床就搬到乡下去居住一段时间。贫血症、肺结核、神经错乱、忧郁症,日益折磨着她。她好像在抱着孩子踩钢丝,不知如何迈步。她得不到一点丈夫的音信,于是幻想能在镜子里找见他(据说翻船遇难的人能在镜子里再现),希望能在儿子的眼睛里找见他,希望能在自己的睡梦中与他在纽约或新加坡相会。

在树影婆娑的松林中间,在园子的果树中间,在田野高耸入云的古木中间,她熬过了痛苦的长夜,迎来了曙光。圣灵降临节的那个星期天,她的儿子受了洗礼,取名米盖尔。模仿鸟互相用嘴喙抚爱着,它们扇动轻巧的翅膀,发出悦耳的啼啭;老绵羊深情地舔着小羊羔,母羊的舌头在新生的羊羔身上来回舐动,小羊羔眯缝着长睫毛的眼睛,尽情地领受着母亲的抚爱;小马驹在母马的身旁欢蹦乱跳,母马湿润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它们顽皮的孩子;小牛犊张着馋涎欲滴的幸福小嘴,触碰着母牛鼓胀的乳房,发出哞哞的叫声。这是一个多么完美幸福的星期天呀!不知怎的,洗礼仪式的钟声刚敲完,卡米拉就连忙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命在她身上重又复苏了。

小米盖尔在乡下渐渐长大,成了乡下人;卡米拉再也没有踏进城里一步。

四十一 平安无事

每隔二十二小时,一道亮光穿过蜘蛛网和石墙的缝隙射进地牢里来;每隔二十二小时,借着这道亮光,一根打满结子的烂麻绳把一只铁锈斑斑的煤油桶送下地牢,里面装着给犯人们吃的饭菜。关在十七号牢房里的那个犯人,一见桶里漂着几片别人吃剩的肥肉和玉米饼的油腻稀汤,就把脸扭了过去。他宁可饿死,也不愿尝一口这种东西;于是一连几天,洋铁桶送下来又原封不动地吊上去。但是饥饿折磨得他难以忍受,他双目失神,眼窝深陷,一面大声说着胡话,一面在四步见方的地牢里踱来踱去。他咬着手指,揪着冰凉的耳朵。有一天,洋铁桶又吊了下来,他像唯恐有人从他手里抢走似的,直扑过去,一把抓住铁桶,嘴、鼻、脸、头发,一股脑儿都浸到桶里,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不一会儿就把桶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当绳子往上拉时,他跟一头喂饱了的牲口似的,望着吊上去的空桶,感到心满意足。他还不住地舔着指头,咂着嘴唇……可是这一乐趣片刻即逝。吃下去的东西霍地一下子全呕了出来。他边呕吐,边咒骂和呻吟……肥肉和玉米饼好像粘住在肠壁上一样,想吐也吐不出来。一阵阵恶心使他难过得一会儿张开嘴巴,一会儿扶住墙壁,仿佛快要掉进万丈深渊。过了很久,他才喘过一口气。呕吐虽然停止了,却觉得一切都在旋转。他用手拢了拢湿漉漉的头发,摸了摸沾满口水的肮脏胡子。他两耳嗡嗡鸣响,冰冷粘湿而又酸涩的汗珠,像电池里流出来的浆液那样,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那道亮光消逝了,从出现到消失只不过一刹那的功夫。他仿佛在跟自己搏斗,双手抓住了自己像遗骸似的身子,吃力地坐了下去,伸直双腿,头靠在墙上,像服了烈性麻醉剂那样,眼皮沉重地垂下,全身瘫软。可是,要睡又睡不稳。由于空气不足,他感到呼吸困难,全身瘙痒得双手不停地抓挠,两腿交替着上下屈伸,手指拼命地挠着喉咙,想挖出那块在里面燃烧着的火炭。他似睡非睡,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离开了水的鱼,想用干枯的舌头舔一舔寒冷的空气。他大声喊叫,这时他已经完全苏醒,但像被一团火烧得迷迷糊糊。他站了起来,踮起脚尖,尽量挺直身子,想让别人听到他的喊声,可是他的呼喊只不过在地牢的穹顶下激起了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回声。他用拳头捶着墙壁,用脚跺着地,不住声地喊叫,喊叫很快变成了号叫:“……我要水,要汤,要盐,要油;给我一点儿吃的吧,水、汤……”

一股污血滴在了他的手上,这是被压死的蝎子的血……血水在不住地往下流,想必是许多只蝎子……是天上所有被压死的蝎子流的血汇成了雨水……他用舌头舔着滴下的血水止渴,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恩赐给他这种甘露。不料这种甘露后来竟使他遭受了更大的折磨。冬天冰冷彻骨的雨水在地牢中积成了水洼,为了不让双脚泡在水里,他不得不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站在那块平时当枕头用的石头上,浑身湿得像只落汤鸡,冰冷彻骨。他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站在那里,打着寒战和呵欠。他忍受着饥饿的煎熬,那只装油腻稀汤的洋铁桶却迟迟没有下来。他吃东西时,也像所有饿得皮包骨头的人一样,梦想一顿饭吃成胖子,但没等最后一口饭咽下就站着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上面又放下一只铁桶来,这是给单人牢房犯人用的便桶。十七号牢房的犯人第一次听到这只桶放下,还以为上面又送吃的来了,由于那时他还不愿尝铁桶里的东西,看也没看就让铁桶吊了上去,怎么也想象不到那里面装的竟是粪便,因为粪便发出的臭味跟稀汤的气味相差无几。这只铁桶从一间牢房吊到另一间牢房,等轮到十七号牢房时,已装了将近半桶。糟糕的是,听到便桶在放下来,却一点也没有需要,而也许等到便桶碰着墙壁发出的破钟般的声响刚刚从耳边消失,却又有需要了。最折磨人的是,只要一想到那只讨厌的便桶,就完全没有大小便的欲望。它有时过了时候才送下来,有时干脆忘了送下来——这是常有的事——或则在吊下来时绳子断了——这几乎是天天发生的事——淋得某个犯人满身都是粪便。只要一想到那只四边锋利的方桶里装满着正在散发热气的人粪,肚内憋着的东西就会被吓了回去。可是,放过一次机会,就得再等二十二个小时,要是谁在这段时间里憋不住,就只好自认倒霉,又是吐酸水,又是肚子胀,又是哭,又是骂。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像野狗或小孩似的,翻肠倒肚统统排泄在地上,落得个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两个小时的亮光,二十二个小时的黑暗;一只盛稀汤的洋铁桶,一只装粪便的洋铁桶,夏季口渴难当,冬季遍地污水,这就是地牢里的生活。

“……你的体重一天轻似一天,”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已经听不出自己说话的声音了,“等到风能吹得动你时,它会把你吹回到日夜盼望着你归去的卡米拉的身边!她望眼欲穿,想必也瘦小得不成样子了!她决不会嫌你的手枯瘦如柴,她会用她温暖的胸膛使这双手重新丰满起来!……你的手太脏了吧?……她会用她的泪水替你把手冲洗干净!……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碧绿吗?……是的,像《画报》上的奥地利蒂罗尔的绿色原野,像青葱欲滴的翠竹……她那悦耳的嗓音,甜蜜的嘴唇,洁白的牙齿,有说不尽的风韵。她那窈窕的体态,何时再归我所有?她那纤纤细腰形如细长的‘8’字,又像飘飘摇摇旋转的焰火画出的雾状吉他……在一个燃放焰火的夜晚,我把她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天使们在行走,浮云在行走,屋顶迈着更夫的碎步在行走,房屋、树木,一切东西都跟着她和我在空中行走……”

他觉得卡米拉就在自己身边,他抚爱着她柔软、温暖的胴体,倾听着她的呼吸,用手摩挲她的肌肤,把她紧紧贴在胸前,紧得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条条肋骨连同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于是他又占有了她……

一阵轻微的快感骤然而至,没有引起全身抽搐,只感到一股凉气直穿过脊椎骨,喉咙一下子像被掐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两只手像脱臼了似的垂了下来……

他原本就对使用洋铁桶解决内急深感厌恶,现在又因思念妻子而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这益发使他感到悔恨交加,连挪动一下身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用自己鞋带上扯下来的一小块铜片,他拥有的唯一的金属工具,在墙上刻写着交叉在一起的卡米拉和他自己的名字。后来又利用每隔二十二小时照射进来一次的亮光,加刻了一颗心,一把匕首,一顶齿冠,一只铁锚,一个十字架,一艘帆船,一颗星星,三只像波形符号的飞燕,一列带着一股盘曲浓烟的火车……

幸亏身体虚弱,使他少受了许多肉欲的折磨。由于肉体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在想念卡米拉时只是感到像在嗅闻一朵芳香的花儿,在听读一首美妙的诗。他从卡米拉忽然又联想到玫瑰花。他回想起了每年四五月间开放在他家餐厅窗前的玫瑰花。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常和母亲一起在那儿吃早饭。多么可爱的小耳朵状的玫瑰花丛!想起这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他又感到无限惆怅。亮光消失了……消失了……好像刚刚出现就消失了。黑暗像吞食薄饼似的吞噬了监狱的四壁,整个牢房好像一只封得密不透光的匣子。那只便桶已经按时送来。唉,这要是玫瑰花该多好!绳子徐徐放下来,洋铁桶碰撞着牢房的墙壁。他一想到伴随这位“高贵客人”而来的那股子臭气,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便桶吊走了,但臭气却久久不散。唉,这要是洁白得像早餐时喝的牛奶一样的玫瑰花该多好!……

随着岁月的流逝,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变得苍老了,其实使他迅速苍老的与其说是岁月,还不如说是内心的悲伤。他的脸上增添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头上长出了许多像冬蚂蚁翅膀似的白发。他的形容面貌全变了,与入狱前判若两人,简直像是一具死尸……缺乏空气,不见阳光,不能活动。他染上了腹泻、风湿症、慢性神经痛,双目几乎失明,最后和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是重见爱妻的希望;只是在爱情力量的鼓舞下,他那颗受尽折磨的心才能维持跳动。

秘密警察局长把自己的坐椅向后挪动了一下,收回双脚,放到椅子底下,脚尖支着地面,胳膊肘撑在深褐色的桌面上。他拿起钢笔,凑近灯光,用两个指尖揪掉了夹在笔尖上的一根细毛,因为夹着细毛的笔尖写出来的字活像长着须刺的小虾。他还不时地剔剔牙,然后,接着往下写道:

“……遵照指示(笔尖在纸上沙沙划动,留下了一道道墨迹),前面提到的那个名叫维奇的人和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在一起关押了两个月后,终于跟他建立了友谊。维奇在他面前扮演着滑稽戏,假装整天哭哭啼啼,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十七号牢房的犯人对他产生了友情,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触犯了总统先生,落到了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地方。那个维奇总也不肯答话,一味用头撞地,呼天抢地地咒骂。在十七号犯人的一再追问下,维奇才松了口,说他出生在一个通用多种语言的国家,本人通晓数国语言,因为听说有这么一个国家,那里没有懂几国语言的人,就动身来到这里。对外国人来说,这儿确是一个理想的国家。他到处建立关系,广结友谊,挥金如土,诸事如意……有一天,他在街上邂逅一位女士,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她是有夫之妇?……单身女子?……还是年轻寡妇?……他不顾一切,只知道应该跟着她走!一双碧绿的眼睛多么美丽!小巧的嘴巴犹如茴香蜜酒!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简直是位下凡的天仙!……他千方百计想上前与她搭讪,在她家门前徘徊不去。可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却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开始形影不离地尾随其后……朋友们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朋友们见到他都转过脸去不答理。街上的石子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街上的石子听到他走过都直打哆嗦。房里的墙壁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房里的墙壁听见他问话就索索发抖。后来等到弄清原委时才知道,一切都怨自己行事鲁莽:原来他竟妄想追求总统先生宠爱的情妇……直到他被扣上无政府主义者的罪名关进监狱时才得知,这位太太本是一位将军的女儿,她之所以有此行径皆因她的丈夫遗弃了她,她要对他进行报复……”

“上述卧底维奇报告说,当他讲到这里时,只听到一阵像是蛇在黑暗中爬行的沙沙声,那个犯人把身子悄悄地挪近他,用低微得像鱼儿摆动鱼鳍一样的声音恳求他再说一遍那位太太的名字,维奇就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犯人好像周身瘙痒似的开始用两手乱抓,他用手抓着自己那毫无知觉的身躯,抓着自己的脸,擦着满脸悲伤的泪水,而那脸早已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他又伸手去抓自己的胸脯,可是没有抓着,他的身子像沾满潮湿尘土的蜘蛛网一样,悄然倒在地上……”

“遵照指示,我如实地记录下了维奇的上述供词,亲自发给他八十七美元,作为他坐牢期间的酬报,并给了他一套旧的开司米毛线衣和一张去海参崴的船票。十七号牢房犯人的死亡证如此开具:无名男尸,死于腐烂性痢疾。”

“特此禀告总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