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格尔
西洋近代史中之一最重要的事,即是“我”之自觉。“我”已自觉之后,“我”之世界即中分为二:“我”与“非我”。“我”是主观的;“我”以外之客观的世界,皆“非我”也。客观的世界,虽是“可知的”,“可治的”,而终是“非我”。所谓损道诸哲学所说万物一体之境界,在进步主义中,终难得到。盖此境界之得到,须要多少“自我否定”;而进步主义则完全基于“自我肯定”也。
第一节 海格尔对于康德及飞喜推之批评
“我”与“非我”相对之二元论,在西洋近代哲学中,甚有势力。洛克、休谟之知识论,皆认“我”与外界之间,有不可逾之鸿沟。即德国哲学家普通所认为理想派者,其哲学亦多含此二元论。如康德谓吾人知识之所及,自是吾人知识中之世界,现象世界。所谓时、空、因果,及其他诸关系,皆不过吾人知识中之主观的范畴,吾人知识所加于客观的世界者,非外界之所固有也。至于客观的世界之本体,所谓物之自身,则非吾人所能知。盖吾人知识所及,本只限于现象世界;物之本身,一为吾人所知,即入于知识之范畴,而为现象矣。海格尔云:
康德在意识诸阶级中所作之观察,积为一总结论;此结论即是,凡吾人所知之内容,皆不过现象而已。然此现象世界并非思想之终点;此外又有别一较高之域。但在康德哲学中,此较高之域,乃一不可入的别一世界。(《论理学》Wallace英译本一一九页)
此“较高之域”,其存在与其内容,均非吾人之所知,而只为吾人之所信;吾人只可信其有而已。飞喜推以为“我”即是上帝,即是宇宙之根本原理。然我之外,仍有“非我”;“我”必以无限的工作征服“非我”;其最后的成功,亦不可证明;吾人亦只能“信”其必成功而已。(参看本书第七章第十一节)海格尔云:
结果飞喜推永未超过康德之结论;此结论即是,只“有限”可知,“无限”则出乎思想范围之外。康德所谓物之自身,飞喜推谓为自外的冲动;此自外的冲动,即是“我”以外之物之抽象,不可叙述,不可确说,只可消极的概而谓为“非我”而已。在此情形之中,“我”不过一继续的活动,以胜此冲动,以求自由。但真正的自由,“我”永不能得;盖“我”之存在即是其活动;若此自外的冲动停止,“我”亦即无有矣。(同上,英译本一二〇页)
人类之文化,即所以恢复人所已失之统一。此统一之所以失者,非由于神或人之错误;盖必失之,乃始可以复得之也。精神入空间而为客观的世界,以与其主观的自己相对峙;然精神非即安于此对峙也。精神见本无此对峙,故特设而取消之,以明示其无耳。(海格尔《论理学》三六三页)
为达此目的,理性(即精神)有两种活动:理论的,实践的。在其理论的活动中,理性观察外界而译之为其自己之概念的思想。在此观念中,理性见在外界中,“凡应该是者,实际上即亦是;凡只是应该是而实际上不是者,即无实的真理”(海格尔《心之现象学》二四二页)。此种活动所生,即近代科学。
在其理论的活动中,理性只观察外界。在其实践的活动中,理性则欲自身有所实现。在其理论的活动中,理性以客观的世界为真实。理性有其自己之所信,以之说明世界;换言之,即以其自己之所信为形式,而以世界为其内容(海格尔《论理学》三六三页)。在其实践的活动中,理性视客观的世界为仅只虚形,变化不定。在此活动中,理性以其主观之内的性质,改化外界,而视此主观为真正的客观(同上,三六三页)。理性于此即现为意志。外界所已存在之客观,理性皆以之为实现意志之具[海格尔《心之哲学》(Philosophy of Mind)英译本二四〇页]。此种活动所生,即是国家、社会、道德等。
在理论的活动中,理性求真;在实践的活动中,理性求好。此诸活动中,有诸多阶级与时期。“此行程之长,精神必须忍受,因每时期皆是必要的。”“世界精神(Weltgeist)必有忍耐,以在长时间内,经过此诸形式,做世界历史之奇多的工作。在此历史中,在每一形式内,精神即现其全体内容,其所现皆可捉摸。盖此笼罩一切之心,欲使其自己自觉其是什么,除此之外,更无别法也。”(海格尔《心之现象学》二八页)
第七节 绝对的知识
但在上述诸阶级中,理性皆只在有限的形式之内;其活动皆以主观客观之对峙为起点。在其理论的活动中,理性以客观世界为本来存在,以能知的主体为本来如一空洞的素纸。“理性在此是活动的,但此乃在理解形式中之理性。故其知之所到,仅是有限的真理;无限的真理(概念notion)则独在另一世界之内,成一不可及的目标”(海格尔《论理学》三六四页)。在其实践的活动中,理性欲“将其眼前之世界,改入与其所定目的相合之形式”(同上,三七一页)。理性以为客观的世界,与好无关(同上),故欲使好实现,如此则理性又必须有无穷的工作以求无穷的进步,如飞喜推所说者矣。
但至理论的理性与实践的理性相合之时,此客观与主观之对峙,本来即无有者,乃显然无有。于时理性即知其主观的目的非仅是主观的,而客观的世界亦不过其自己之真理与实质而已(海格尔《论理学》三七二页)。绝对精神于是返其自我;其知识亦即是绝对的知识。“他予其完全的真的内容以自我之形式。”(海格尔《心之现象学》八一一页)他已自觉其为自我。“他是‘我’,独一的具体的‘我’,且同时是经过变化之大‘我’,其性如是。”(同上)然绝对精神并不止于此。绝对精神于此即又入一存在之新时代,立一新世界,恰似以前经过,并未予以教训。然绝对精神之暗中记忆(recollection),已保留以前所有之经验;故此新时代之开始,即已在于一较高的线上矣。(同上,八二二页)
第八节 余论
惟其如此,故绝对精神之活动无止境;其活动亦只欲自觉其所已有者,并无以外的其他目的。“世界之最终目的,已竟完成,正如其永远方在完成。”(海格尔《论理学》三七三页)一切工作之兴趣,正即在其全体活动之中。(同上,三七五页)但活动虽无止境,而却未尝无一最好境界,如一最后的完成焉。此即所谓理论的理性与实践的理性之相合,所谓“合内外之道”者也。个人至此境界,有绝对的知识,即觉“我”即宇宙。个人之觉“我”即宇宙,即绝对精神之自觉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