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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戒梅花鹿

“看样子,鹿还没过去。”

“八成还没有,我也说不好。咱娘怎么样啦?”

“不大好,你不是瞧见了吗?兴许更糟了。不住气地打嗝,浑身冰凉冰凉的。”

两条黑影交谈着,一个接一个消逝在幽暗的河汊附近。夏天,河水在缓缓地流淌。

“库兰德罗(1)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得等到明儿个。”

“为啥?”

“他说,咱们哥儿几个当中得出一个人,把那碗符水喝下去,从符水里能查出来是谁给咱娘作祟,能查清楚究竟是怎么档子事。他说,打嗝不是病,是有人拿蛐蛐使坏,害咱娘。”

“你把符水喝了吧。”

“再说吧。顶好让卡利斯特罗喝。他是大哥嘛。库兰德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那就这么办吧。要是查清了是谁用蛐蛐咒害咱娘……”

“少说两句吧!”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准跟我想的一样。我琢磨着,准是那些种玉米的干的。”

“不光是咱们,哥,有的人更倒霉……”

“仗还在打。听说,皮希古伊利托村里好多人压根儿不相信加斯巴尔·伊龙跳进河里会淹死。他在水里像条鱼。一准是在下游爬上岸,骑警队没追上他。眼下,说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

“人人都巴不得万事随心,想什么就有什么。这也算人之常情吧。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加斯巴尔的确淹死了。倒不是因为他不会水。你刚才说了,到水里他跟鱼一样。是因为别的原因。那天,他回到宿营地,一瞧,遍地都是尸首,让人剁成肉酱。他是头儿啊,看见这副光景,他比谁都伤心。他想无论如何得跟牺牲的人一块走。为了不让巡逻队捡到便宜,他一头扎进河里。这时候,加斯巴尔·伊龙已经不是人了,而是块大石头。加斯巴尔洑起水来,开头像朵云彩,过一会儿像只飞鸟,最后只剩下一条影子在水里晃动。”

罗索和安德烈斯停下来不说话了。寂静中,只听见砍刀一来一往的刷刷声和他们俩的喘气声。安德烈斯还在用刀削草梢儿。

“要不是上校屠杀了加斯巴尔手下的人,酋长准能制住他,”罗索下结论似的说。他随口吐出一根粘在舌头上的烟梗子。

“当然,当然,是这么回事,”安德烈斯点了点头。说着话,他还在心神不定地摆弄砍刀。“论起打仗来,就该一刀一枪地干,打死白打。像他们那样给加斯巴尔下毒药,像毒野狗一样,那算什么!像现在对付咱们这样,也不光彩!拿库兰德罗来说,砰地一冷枪给打死了,连埋都没人管。谁手里没家伙,谁倒霉。晚上躺下人还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早上起来会怎么样。起来以后,又不知道晚上会出什么事。这种日子没法过。直到今天,他们还在冰凉的土地上种玉米。还不是因为穷吗!穷得直不起腰来!照我说,玉米棒早成了害人的毒药了。”

疯子站在番木瓜树下,不再跺脚了。全家人多多少少算是松了口气。唉,真叫人心疼!微风吹过枝叶扶疏的大树,沙沙作响。卡利斯特罗站在大树下面,用鼻子嗅树干,从他僵硬的嘴巴里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嘴里好像含了个热栗子。面颊上东一条子,西一道子,那是他发疯的时候用手抓伤的。两只眼瞪得圆滚滚的。

“鲜红的月亮!……鲜红的月亮!……我是小田鼠!……小田鼠是我!……火啊,火,火……黑咕隆咚的,好像蝎子血……黑咕隆咚的,好像蜂蜜……黑啊……真黑啊……真黑啊!……”

“……啪、咔、啪”,高登修用手拍打着七戒鹿的身体。“啪、咔、啪”,声音时远时近……

他轻轻地拍打七戒鹿,胳肢它,掐它。

鹿没有醒过来,高登修有点儿绝望了。“大懒虫!”他走到河边,用帽子兜回一些水,洒在鹿的嘴里、眼睛里、蹄子上。

这么着,也许它能活过来!

树木的枝杈撞在一起,惊起栖息在树上的小鸟。小鸟腾空而起,高登修以为是月亮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金盘似的月亮冉冉升起!

用水浇了一阵,鹿还是没醒过来。高登修绝望了。他又用手拍打鹿的脑门儿、肚子和脖颈。

夜鸟、乌鸦和拦路鸟朝斜刺里腾空飞起,嗖嗖的声音好似利刃劈过空气。

“嗖嗖”的声音十分令人起疑。虽然周围空无一人,可是人们在入睡的时候听到这种声音,还是放不下心。

水洒完了,鹿拍打过了。高登修用暗褐色的苇叶把两脚、胳臂、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穿着苇叶衣服,围着死鹿跳起舞来。嘴里大喊大叫,打算把鹿惊醒过来。

“快跑啊!”高登修一边跳一边对七戒鹿说,“快跑啊,小鹿,快跑啊!骗过死神!巴结死神!”

“跑啊,小鹿,快跑啊!闯过七次火劫!我记得,很久以前……虽然那时还没有我,我的爹娘还没有出生,我的爷爷奶奶也没有出生,但是每当我用雨水洗脸,我就想起了萤火法师的遭遇。快逃啊,脑门上顶着三只萤火虫的小鹿!加油啊!……因为某些原因我叫自己血色黑暗,因为某些原因人们叫你蜜色黑暗,你的犄角甜丝丝,苦命的小鹿!”

高登修·特贡骑在一根苇竿上,苇竿梢儿像条尾巴似的在地上拖着。他身披暗褐色的苇叶,跳啊跳的,直跳得精疲力竭,跌倒在死鹿身旁。

“快跑啊,小鹿,快跑啊!深更半夜,漆黑一片,大火又要烧起来啦,最后一次烧荒就要开始啦。别装傻,别装死。这儿有你的家,这儿有你的洞,这儿还有山。快跑啊,苦命的小鹿!”

祷告完,高登修掏出一支淡黄色的蜡烛。他用火绒上的火星子先点着一片干叶子,费了好大劲才把蜡烛点着。然后,手举蜡烛,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永别了,小鹿!是我杀了你,这就叫谋害人命。你也把我推到黑暗的深渊!我把耳朵贴近你的胸前,只听见一阵风声。我低下头闻你的鼻息,你的鼻头冰凉得像条虫子!你不是柑橘,为什么有一股橙花的香气?你的眼睛里,闪动着冬日萤火虫眼睛放射的寒光。你的鹿皮帐篷丢在什么地方?”

从暗幽幽的河边踽踽地走出一条黑影。他是高登修。他把七戒鹿深深地埋在地下。七戒鹿永远留在地底深处。远处传来狗吠声和疯子的尖叫声。高登修顺着长满芦苇的山沟爬上来,走到平地。那边又传来女人为亡灵做祈祷的声音:

“上帝啊,让他摆脱痛苦,让他安息吧……上帝啊,让他摆脱痛苦,让他安息吧……”

七戒鹿深深埋在地下,它的血把月亮染得通红。

周围一片漆黑,黑魆魆的夜色像蜜一样浓。高登修把整条胳臂伸进收藏猎枪的洞里。猎枪安然无恙,他稳稳当当地取出猎枪。用手画了个十字,端起枪吻了三吻,眼望着鲜红的月亮,高声说道:

“我,高登修·特贡,愿为库兰德罗灵魂的保护人。我以在世的母亲大人和去世的父亲大人的名义起誓,一定要在安葬库兰德罗的地方为他还魂。假如还魂以后,库兰德罗死而复生,我愿做他的奴仆,侍奉他一辈子。我,高登修·特贡……”

说完,高登修穿过田野,朝茅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谁把上帝的意旨牢记在心上,谁就能看见血红的月亮。”

“哎呀,高登修,七戒鹿不见了……”

高登修听出是他弟弟乌佩托的声音。

“你到停放死鹿的地方去了……”

“是啊,去过啦……”

“没有找见……”

“没有啊……”

“它迅速逃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高登修?”

“是梦见了,还是看见了,我也说不清。”

“这么说,它又活啦。这么说,库兰德罗也会活过来了。咱娘要是看见库兰德罗坐起来,非得吓一大跳不可。死鬼看见大家伙儿为他祈祷,也得吓一大跳。”

“世上的事要是不让人大吃一惊,也就不值钱了。半夜里,我看见一件事,可吓了我一大跳。我看见一道稀奇的光,像星雨一样照得天空通明。敢情是七戒鹿睁开眼睛了。当时,我正要去确认自己是不是把鹿给埋了,到底它不是普通的鹿,还是人嘛。我刚才说了,七戒鹿睁开眼睛。只见一阵金煌煌的烟雾起在半空中,照得河水亮晶晶,简直像做梦一样。”

“你说的是沙子吧?”

“对啦,沙子五颜六色的,看上去跟做梦一样。”

“怪不得在你杀鹿的地方我找不着它呢。我刚才去了一趟,心想碰巧也许七戒鹿把石头吐出来了。咱娘说,这种石头能治疯病。”

“找见了吗?”

“一开头,啥也没找着。找啊找啊,我一看石头还在那儿,我就拿回来了。你看,这就是鹿眼石。我正急着给咱娘送去,叫她拿石头蹭蹭卡利斯特罗的五官、脑瓜顶。兴许能治好他的疯病。”

“你真有福气,乌佩托。只有这种又是鹿又是人的东西才有鹿眼石。”

“这头梅花鹿是七戒梅花鹿,又是鹿,又是人,所以才有鹿眼石。鹿眼石还能治别的病。咱娘病危那会儿,库兰德罗私下跟我说,只有打到七戒鹿,才能治好蛐蛐病。我当时想,他这话有道理。为了打到鹿,我白天晚上守在河汊子边上,端着枪等它。到底还是你走运,高登修,一枪就把它撂倒了,可你把库兰德罗也撂倒了。这不能怪你,你不知道嘛。要是早知道七戒鹿和库兰德罗是一个东西,你就不会开枪了。”

大树底下,疯子不再跺脚了,特贡一家人大大松了口气。卡利斯特罗犯病,闹得全家人多伤心啊!在特朗希托斯村,住着十六户姓特贡的人家。疯子闹病,家家不安。在枝叶扶疏的大树下,卡利斯特罗不时嗅嗅树干,嘴里念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鲜红的月亮!鲜红的月亮!我是小田鼠!小田鼠是我!火啊,火,火!黑咕隆咚的,像鲜血!黑咕隆咚的,像蜂蜜!”

老太婆拿鹿眼石在卡利斯特罗的太阳穴、脑瓜顶上蹭来蹭去。卡利斯特罗的脑袋本来不大不小,可因为他是疯子,脑袋显得出奇的大,又大又沉,头顶上还有两个旋。他低垂着头,靠在妈妈沾满烤肉味儿的黑裙子上,像孩子求妈妈给拿虱子。老太婆用鹿眼石在他身上蹭过来蹭过去,直到他清醒过来。鹿眼石把疯子的破碎的灵魂黏合到一起。对卡利斯特罗来说,眼前的事情好比映现在一面破碎的镜子里。过去在一面完好的镜子里看到的东西,如今只能从镜子的碎片里看到。然而,他毕竟还能说清很多事。惟独库兰德罗是怎么死的,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道不明。简直是混混沌沌的一场梦。据他说,他看见杀害库兰德罗的凶手就站在他身边,可是看不清凶手的容貌。凶手是人,又是影子,好像梦境中的人物。卡利斯特罗一直觉得凶手和他靠得很近,和他挤在一起,好似他在母胎中的孪生兄弟。杀害库兰德罗的凶手不是他,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全家人直勾勾地望着卡利斯特罗,看样子,他还没好利索。只有高登修和卢佩托·特贡心里明白:他完全好了。真灵验啊!鹿眼石果然能起死回生。

* * *

(1) 即“巫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