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娅·特贡
十
戈约·伊克咧着嘴放声大哭,露出藤条般的舌头、狼奶一样洁白的牙齿。接着,又撕心裂肺地喊道: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声音渐渐哽住了。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群山蜷缩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回声。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群山的回声也渐渐哽住了: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
“……见鬼去吧!”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说。她长得又高又瘦,黄不棱登的头发梳成两条光溜溜的辫子。“见鬼去吧”这句话是从她胸腔中发出来的还是从她那件衬衫发出来的,谁也说不清。大概是从她胸腔发出来的吧,那件衬衫都开线了嘛。噢,不光是开线,是撕破了。女人胸前兜着个孩子,胳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的小手一动一动的,看样子能抓着妈妈的绣花裙裾走路了。两个孩子都是她赶牛车的时候生下来的。她抛下了那个没用的男人(不光没用,还是个残废)。他既不能砍柴、挑水、放牲口,又不会割蜜、阉猫。她带着孩子把家里所有的东西装上牛车带走了。东西不多,总还有一点儿。什么东西也不给他留下。干吗要留给他?他只配早早去见上帝。
“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玛丽娅·特贡贡贡贡贡贡……!”戈约·伊克上气不接下气地高声喊道。他用两手、用鼻子、用耳朵东找西找,累得喘不过气来。老婆、孩子跑到哪儿去了呢?两行污浊的热泪顺着沾满尘土的双颊往下淌。
戈约·伊克不住声地嚎叫,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声接一声地呼喊妻子的名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两眼本来就瞧不见东西,现在弄得连触觉也快要失灵了。猛然间,他仿佛听到逃跑的娘儿仨的欢声笑语,好像朝皮希古伊利托村方向去了。可两条腿却带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追去。要这两条腿有什么用啊!再过一会儿,他们娘儿仨就要攀上高山,山下是咆哮的太平洋的海岸。从山上下去,穿过一条乱石沟,就到海边了。夏天这条沟是条山道,一到冬天就变成一条河。清澈明净的流水沿着河床从高山流到海边,犹如找活儿干的人群从高寒山区拥向海边。深山的松林间,欢笑声直上云霄,五彩缤纷的小鸟腾空而起,飞越林梢,在空中翱翔。而沿海的土地却总是那样懒洋洋的。人到了那里也变得懒散了。河水也愈流愈慢,反射着阳光的碎影。在低湿地带的丛林中,天气变幻无常,人和水渐渐地腐朽发臭了。
“拿钱买?”
“给你,这是六个比索。现钱交易,老弟,不然的话,咱俩都得玩儿完。”
雷沃罗里奥接过六个比索,满满斟上一碗酒。在耀眼的阳光下,酒面上泛着金光。“负鼠”端起碗,一饮而尽。
树叶像阵骤雨似的飘落在他们身上。想必是苍鹰或是雀鹰在枝头上打架。中午,烈日炎炎,几乎没有一点阴凉,万物都昏昏欲睡。只有从高大的枝柯上传来鼓动翅膀的噗噜噗噜声,枝杈被震得不住晃动,树叶、花朵纷纷从树枝上落下来。戈约·伊克拣起几朵黄花,插在明哥老弟背着的酒坛上——照他说,里面装的是美酒佳酿、玉液琼浆。
“老哥,你把酒坛子打扮得这么漂亮,八成是想喝一碗吧。”雷沃罗里奥停住脚步说。中午时分,草帽不顶事,遮不住太阳,他的两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嘴边挂着微笑。
“不,老弟,我没钱买酒。”
“哎,你要想喝,我借给你六个比索。”
“你肯借我钱,那太好了。等把酒卖出去,一定把钱扣除,还清这笔债,你这个人真实在,老弟。咱们准能赚一大笔钱,没跑儿!”
雷沃罗里奥递给“负鼠”戈约·伊克六个比索。然后往黑底碗里满满斟上一碗酒。碗里装满酒,看上去好像一只光秃秃没有眼皮的眼睛。“负鼠”咂摸着酒的滋味,真纯正!一股巧克力味儿。喝完酒,他把六个比索还给雷沃罗里奥,权当酒钱。
“我欠你六个比索,明哥老弟。你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把坛子给我吧。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
两个人急匆匆地继续赶路。戈约·伊克背着酒坛子,雷沃罗里奥给他当帮手。
“老哥,劳您驾把酒坛子放下来,卖给我一碗。我的心怦怦乱跳,快跳到嗓子眼儿啦。”
“噢,老弟,什么劳驾不劳驾的。你觉得难受,喝口酒就舒服了。你拿现钱买酒喝,咱俩都有赚头。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嘛。怕就怕你一碗,我一碗,白喝酒不掏钱。”
老哥老弟瞪大如饥似渴的眼睛,盯着碗里溅起泡沫的酒。“负鼠”从雷沃罗里奥手里接过六个比索。把钱收好,背起酒坛,又继续赶路。
走着走着,“负鼠”说:
“咱们算计的不错,这笔生意含糊不了,准能做好,没跑!你也瞧见了,咱们喝多少付多少钱,连你生病也不白喝。比如说今天早上你不大得劲,按说我满可以白送你一碗。可是,明哥老弟,不是我小气,心眼不好,是咱们有言在先,要说话算话。生意做好了,咱们拿卖酒的钱去找一位我认识的大夫。这位先生叫奇古伊琼·库莱夫洛。就是他治好了我的眼睛。请他费费心,给老弟你治治心病。不然的话,一不留神,你没准儿把命丢了。”
“我吃过药了。人家说,我得的是心脏泡沫病。我觉得是这么回事。”
“好家伙!这是什么病?”
“像咱们这样每天喝几盅的人,血液里头留下好多酒精的泡沫。这种泡沫进到心脏,就能要人的命。心脏可承受不住酒精的泡沫。”
“总得有办法治啊……”
“再来一碗呗……”
“我该跟您说什么呢?”
“就说明哥老弟,要是这副药管用,你又付现钱,那就来吧。”
“给你六个比索……”
戈约·伊克接过钱来(5),满满斟上一杯带巧克力味儿的纯正的酒。
“这个地方叫苏阿斯纳瓦,”雷沃罗里奥介绍说,“快到圣·克鲁斯了。再往前走几步,从山顶上可以望见镇子。苏阿斯纳瓦人是国王时代的人。这些婊子养的在这块地方埋了好多宝贝,一锭一锭的纯金子、珍贵的首饰。后来有人到这儿找过宝贝。好多年前,来了几个人,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还带来几个黑不溜秋的人,也全是大高个。一到这儿,他们就抡起镐头、铁锹、锄头,还用炸药把那座山头炸平了。你顺着我的手看,就是那个小山包。可啥也没找着。”
“八成有不少……”
“后来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咱们也是一样,早晚得死,戈约老哥。他们找到一座矿井,敢情是个酒厂。一进去就没再出来。一开头,他们刚到这儿的时候,白人跟黑人分开吃饭,黑人给白人当用人。后来,大伙儿喝得醉醺醺的,白人又伺候起黑人来。你管我叫‘哥儿们’,我管你叫‘哥儿们’。老哥,这就是酒的效用。酒能带来坏事儿,也能带来好事儿。酒一下肚就不分什么你大方,我小气;你有钱,我是穷光蛋。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酒杯一端,大家彼此彼此,人就是人。”
“明哥老弟,你要想再来一碗酒,就再付六个比索。”
“说得对。可惜我没钱了。要是赊酒喝,我非得破产不可。你那儿概不赊欠,对不对,老哥?”
“是啊,小老弟。甭难过。你今儿个借给我钱。现在我该报答报答你了。这六个比索你拿去。等赚了钱我再扣出来。”
“好吧,等到了圣·克鲁斯,把酒卖掉,咱们就能赚到成把成把的票子。”
戈约·伊克斟满一碗酒,雷沃罗里奥把酒喝下去。喝完酒,拿出老哥借给他的六个比索,付了酒钱。
“这会儿我有钱了,也想喝一碗,老弟,”戈约·伊克看见雷沃罗里奥喝酒,酒瘾也被勾上来了。
“那还不省事,”明哥回答说。他挽起外套的袖子,又说:“把酒坛子给我,我给你斟满,你再把钱交给我。”
“来吧……”
雷沃罗里奥斟上酒。“负鼠”付完钱,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他不是大口大口地往下灌,而是一点一点地品尝。
“仁慈的上帝!味道不错!”伊克一边说,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咂摸滋味。从陶锅里蒸馏出来的酒稍稍带些巧克力味,一点也不凶,非常柔和,非常清淡,可又很有味道。“现在,老弟,”伊克接着说,“你要是想再来一碗,就把酒坛子给我,我给你满上,你付给我酒钱。一边斟酒,一边付钱,谁也哄弄不了谁。”
“我绝不拿捏,老哥,也绝不诓你!”
戈约·伊克十分小心地接过酒坛。要是再有两只手,他准会伸出四只手去接坛子,把酒坛子举平。要是再有两只手,他准会用四只手给雷沃罗里奥倒酒。酒坛子快要空了。
雷沃罗里奥把脸凑到碗边上,下嘴唇朝外噘着,两只眼里露出如饥似渴的光芒。他恨不得一下子把酒灌进嗓眼里去,滴酒不漏。这事不简单,可他一滴也不会漏掉。这当儿,老哥拦住他说:
“你先等等,老弟。先交钱,后喝酒!按说咱们是老哥儿们了,可做买卖不分亲疏!”
雷沃罗里奥打了个喷嚏,咳嗽了一阵,眨眨眼,又拍拍手。
“有道理,老哥。酒都跑到肺里去了,我差点儿没呛死!你信不过我,老哥。好,给你六个比索。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对谁也不讲情面。”
“不是信不过你。这是规矩。大家守规矩,就不会让人拿大头。我碰上过一些滑头,他们急急巴巴地把酒灌进去,又掏不出钱来付账。喝了就喝了。酒喝进肚子里去,没法儿掏出来。这么一闹,原来是朋友的,断了交情;本来不认识的,成了仇人。他们还说:‘你把我关起来吧,反正酒在肚子里,你看怎么办吧?’关起来有什么用?唉呀,你喝得真香,我真高兴,我的明哥老弟!我也想再来一碗,小老弟……”
“把坛子给我,我卖给你。”
“负鼠”从雷沃罗里奥手里拿过碗,雷沃罗里奥从“负鼠”手里接过酒坛。坛子里的酒不多了,雷沃罗里奥只好把坛子底部仰得高高的。
“倒啊,明哥小老弟!我马上付钱。”
“知道啦,戈约老哥,我可不是信不过你。你先喝,喝完我再收钱。八成我太活泛了吧。听我奶奶说,活得活泛才能活得快活。你要是不付钱,对不起,我只好从利钱里扣出来。估摸着能赚上一千二百比索吧。我少算点儿。”
“负鼠”喝完酒,面色通红,两眼灼灼放光。酒流过嗓子眼儿,头发像过电似的一个劲抖动。酒一入肚,伊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感到毛骨悚然,一股冷丝丝的感觉一直传到脚尖。他的脚上还裹着玉米叶,就像当初站在皮希古伊利托村村口的无花果树下瞎着眼讨饭的时候一样。“负鼠”喝完酒,直觉得毛发倒竖。他一个比索、一个比索地付完六个比索。然后,从雷沃罗里奥手里接过酒坛。那副架势十分潇洒。
“明哥老弟,把美酒佳酿、玉液琼浆递给我,我再给你斟上一碗!”
“当兵的喝酒,历来是一大碗……”
“不,咱们是赶脚的喝酒,一中碗。要不是死囚喝酒,点到而已。明哥老弟,反正有你的酒喝。二话别说,你得付钱!”
“错不了,戈约老哥。我付钱。拿去。”
“给雷沃罗里奥斟上六个比索的酒!”酒在碗里直冒气泡。
“好酒。你看酒面上这些泡泡。”
“到了镇上,东边卖几碗,西边卖几碗。老弟,工夫不大咱们的口袋就能装满钱。我好像已经看见了。零着卖比整瓶卖能多赚几个。一定要现钱,就像咱们现在一样,要现钱。”
“绝不赊账。戈约老哥,眼下你最有钱,你喝完最后这碗,咱们该进镇了……”
“算是倒数第三碗吧,我还没醉死呐!”
“好吧,就算倒数第三碗……”
“嗯,六个比索,先交两个……”
“那四个呢?”
“先欠着……”
“送酒喝,没法活;欠酒账,活不长!”
“给你六个比索,哼!别舍不得给酒,别把酒洒在地上,明哥老弟。这地也是酒鬼,就是醉不了。它要一醉,非闹地震不可。老弟,你叫多明哥(6),这个名字真好听!跟礼拜天一样听着就叫人高兴。你准是礼拜天出生的,没错,所以你叫多明哥。”
雷沃罗里奥把酒坛子翻个底朝天。往外斟酒的时候,根本看不见碗在哪儿。酒碗是小半个葫芦,东摇西晃,放不平稳。戈约本想把碗放在酒坛口下面,也没有放稳当。
“乱来……乱来一气!”戈约·伊克连说带笑,嘴里直冒白沫子。
他吐了口唾沫,又吐了一口。然后,使劲胡噜胡噜嘴巴,差点把嘴唇、牙齿抹下来。又使劲胡噜一下脸和耳朵,差点把脸拽下来。
“酒要是倒在地上,买卖全得泡汤,”雷沃罗里奥责备戈约说,“把碗放平。”
“顶好你把酒直接倒在我嘴里。明哥老弟,看准了,碗在这儿呐,别倒在地上。我看你是存心捣乱,想报复……因为……因、因、因为……因……因为是……因……因为是……因为不是……”
“行了,戈约老哥……”
深黄色的液体哗哗地倒在碗里,一直溢出碗边。
“嚯,流血啦,老弟!赔本了!”
“我没拿稳,倒多了。你嗍嗍手指头,赚多少,赔多少,回头再算。”
雷沃罗里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坛子翻过来。这时候,“负鼠”一边喝酒,一边嘬手指头,舔碗。接着,他把碗递过去,还想要一碗酒。
“明哥老弟,要不要再把坛子翻个过儿?”
“请……问……”
“只要您吩咐,我都照办……”
“我先交六个比索,”雷沃罗里奥打断他说,“拿去吧,你这个人疑心特重。”
“生活就是如此,不然就得白吃亏。”
“活得活泛才能活得快活,这是我奶奶巴丝夸拉(7)·雷沃罗里奥说的。”
“你们家的人名字都挺好,听着就叫人高兴,老弟。一个叫多明哥,一个叫巴丝夸拉……”
“我妈妈叫多洛雷丝(8)!”
“当妈妈的起这么个名字太棒了!冲你提到老太太的名字,也得喝一碗。算我请客,我付账了!”
“我也想请你一碗,老哥,这六个比索你拿回去!”
酒坛从老哥手里转到老弟手里,又从老弟手里转到老哥手里,越转越空。那六个比索也是倒来倒去,每次都是现钱交易,概不赊欠。
“再来一碗,六个比索……”
“六个比索,再来一碗……”
“该轮到我了,六个比索……”
“那碗还没给我呢,我已经付了钱……”
“这么着吧,这六个比索算你的,六个算我的……”
两个人喝得糊里糊涂,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仿佛都不认识了。伊克老哥看着明哥老弟,不相信他就是明哥老弟。伊克看见的明明是明哥老弟,可就是不敢相信是他。怎么回事呢?他也说不清楚。雷沃罗里奥也是一样。伊克老哥明明站在他跟前,看得见,摸得着,听得见他说话。可他觉得伊克老哥似乎没有站在他身边,而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跟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镇的光秃秃的沙丘混在一起。沙丘上覆盖着一片烧毁的树林。夕阳下,树木染成一片胭脂色,白石块仿佛是僵挺的鬼怪。这儿就是圣·克鲁斯的镇口。周围有几株蓝桉,从村子里传来居民的说话声。
两个卖酒的人拉开距离,生怕撞到一块。他们把帽子一直拉到耳朵上,看上去好像戴着皇冠。头发耷拉下来,柳条似的盖住了脸。雷沃罗里奥老弟趔趔趄趄地往前走。酒坛里剩下的酒不多了,没什么分量,在他背上晃晃荡荡,里面的液体哗啦哗啦地响。
“负鼠”戈约·伊克把帽子朝前拉了拉,几乎扣到鼻子上。帽子遮住眼睛,他又变成了瞎子。尽管如此,他脚下一步也没停,像跳华尔兹舞似的东摇西晃地跟着明哥老弟往前走。伊克又回到老样子,只剩下触觉和听觉。这时候,他似乎找到了玛丽娅·特贡。“你怎么样啦?”她对他说。“挺好,你……”他回答说。“干什么呢?”她问。“卖酒呐。和一个熟人,我的老弟一块做买卖。”“有赚头吗?”她问。“嗯,”他回答说,“能剩下几个。”
雷沃罗里奥拽了拽伊克的外套,猛地朝后一推,把他推倒在地上。然后,背着晃晃悠悠的酒坛走过来,给伊克摘掉帽子。
“别发疯了,老哥,你怎么跟你老婆说话呢,她又不是鬼。”
“别拦着我,老弟。我看见她了。还没来得及问问孩子们怎么样啦。”
“哟,你跟活人说话,可她又不在眼前,这可不是好兆头。弄不好,你得化成一股白烟,骨头、肉的,啥也剩不下。”
“我觉着她好像就在我身边。瞧你,但是既然你对我的梦这么不以为然,那就再卖给我一碗酒吧。现在我来区分一下,您在这儿,这个是您,而我正是那个讨酒喝的人。”
“你又没睡觉,戈约老哥,怎么说我对您的梦不以为然呢?什么做梦不做梦的。你啊,就跟梦游一样。全是喝酒喝的……”
说着,雷沃罗里奥摔了个大马趴,酒坛子掉在地上。“负鼠”躺在地上,用手抓挠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这酒,真缺德!”“负鼠”抱怨说,“把咱们的买卖全毁了!……买……卖……照这样,咱们还能做什么买、买、买卖?要不然,咱们都成了大财主了,是不是,雷沃罗里奥老弟?……可这儿……什么?……肯……肯……肯定……这儿有什么……没有酒……酒没了,可有钱了,有赚头了。咱们一直是现钱交易……左一个六比索,右一个六比索,加在一块不算少。我的明哥老弟,你把钱全装进兜里了……你掏出来,数一数,算算账,该我的给我,我跟你是伙计……不,生意不坏,生意挺好。最坏的、最最坏的、坏得没法儿再坏的、最坏最坏的、顶顶坏的、坏的、坏得不能再坏的、最坏的……是咱们把一坛子酒全喝光了……是这么回事,买卖全泡汤了!……”
雷沃罗里奥呼呼地躺在地上打呼噜。
“钱在哪……哪……儿……呐,老弟!”“负鼠”接着说,“咱们卖的是现钱,利钱比下的本儿大,咱们下了八……八……八十比索的本钱。比方说,赚二百!净赚……赚……赚……赚多少,酒?要是在镇上零卖……还能多赚几个,三……三百,四百……五百,六百。”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安队赶到了。保安队看见他们两个人带着酒坛子,在野地里撒酒疯,就从巡捕房叫来两名经济警察。
保安队共有九名印第安人,身穿白衣白裤,挎着砍刀,头戴半旧的宽边草帽,裤子上系着宽腰带,有暗红的、深紫的、海蓝的。说起话来,露出利刃般的牙齿。只有两手两脚黑黝黝的,仿佛是后安上去的。他们使劲搀起两个醉汉。
巡捕房的两名警察长得又矮又胖。他们伸出鼻子一个劲闻酒坛子。似乎他们闻到的就是那股巧克力味。只见他们深深地吸了口气,舔舔嘴唇,在身上搓搓手,巴不得喝上一口。
顺带说一句,在保安队搀扶两个醉汉的时候,“负鼠”戈约·伊克说(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说的):“该罚款就罚款,亲娘老子也别客气。可搀人的时候,别来横的。”保安队根本不听这一套。他们揪住伊克的脑袋使劲往下按,满头乱发像堆羊毛似的贴在胸前。然后,又揪住伊克的脑袋往后拉,直拉得脖子绷得紧紧的。左推一下,右推一下,把伊克折磨得两耳直流鲜血,前额的血管嘣嘣直跳。
保安队抓住伊克的胳臂往前拖,伊克的两脚在地上划出两道沟。保安队要雷沃罗里奥背起酒坛子,拿起白草帽。
第二天,在保安队的看押下,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戴着手铐,被逼着招供。监狱这个地方,光用个“坏”字来形容还不够,得说是“坏透了”。可顶坏顶坏的莫过于酒后那股难受劲。受审的时候(审问他们的是一个临时充当法官的人),两个人口干舌燥,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连法官问什么也听不清。他们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把酒品准卖证弄丢了,在路上卖酒的时候,钱掏来掏去,准是把准卖证掏丢了。那张倒霉的纸片是白色的,四四方方。上面写着特许卖酒,还有税务局和酒厂的戳子、负责人的签字。这张纸片值钱就值在这儿了!在路上,他们还抽过纸烟。卷烟纸烧成灰,随风飘散,准卖证也像烟一样无影无踪了。有准卖证,他们都是正派人;丢了准卖证,就成了走私贩子。有准卖证,他们可以自由行动;丢了准卖证,只能被关进监牢。论罪名,比杀了人家的牲口更严重。杀了人家的牲口,还可以取保释放。犯了走私罪就不行。走私犯必须向税务局补缴税款,还不知道要罚上多少倍。
监狱这个地方,光用个“坏”字来形容还不够,得说是“坏透了”。顶坏顶坏的是没钱、有病、心里难过。狱卒和法官都像是神经错乱、丧失理智的人。他们整天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条令、法律打交道,结果自己也变成疯子。至少在那些没有受到古怪的法律影响的人眼里,他们都是疯子。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光把酒骂了一通,啥也没说清楚。法官也说:“你们说的不清不楚。”老哥老弟一下子愣住了。一整天他们只喝了两碗辣玉米粥,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在法庭上,人们往他们头上浇了一桶凉水。最后总算弄明白了法官说的“不清不楚”是什么意思。他们一语不发,暗自寻思道:当时天刚麻麻亮,人家卖给他们二十瓶带巧克力味儿的琥珀色的酒,卖酒的人似乎还没有醒过盹儿来,包着头,裹着斗篷,像刚刚分娩的女人。这些人是谁,怎么说得清楚呢?另外,这两个罪犯运来的酒是合法的还是某个地下酒厂酿造的,也弄不清楚。特别是他们把酒全喝光了,一滴也没剩,光留下个空坛子,这就更加重了他们的罪名。再说,他们的供词漏洞百出。据他们说,卖酒得的是现钱;可他们又拿不出现钱。一个比索一个比索地数下来,他们只有六个比索。算一算账,他们至少得有一千比索。比如说,这坛子酒有二十瓶,每瓶折合十个普通碗,一碗卖六个比索,至少应该有一千二百比索。可是钱却不翼而飞了。他们紧张地在口袋里摸来摸去,但基本是没什么希望了,除非那些纸币和硬币像变魔术般的从哪儿消失又从哪儿变出来。
官府可不相信这套鬼花招。“准是你们自己花了。”老哥老弟心里清楚,他们一个子儿也没花。“要不就是丢了。”老哥老弟迟迟疑疑地回答不上来。说丢了也行,就说连酒品准卖证一块丢了。可是,法庭一下子就否决了,硬说他们压根儿就没领准卖证。“要不,就是在村口客栈里住店的时候让人偷走了,住店的人当中有小偷。”“要不就是……你们俩当中有人把钱藏起来,不告诉对方。”
在法庭上,他们一连被审问了几个小时。在这难堪的几小时当中,他们俩偷偷地你瞄我一眼,我瞄你一眼,用目光审视对方的表情。然后死死地盯住对方,巴不得能看透对方心里怀着什么鬼胎。
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互相起了疑心,可又没有足够的坦诚把它说出来,因为他们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任何东西了。一进监狱,什么都完了。可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人们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完完全全地坦露出来:只要生活得好一些、自由一些,也就知足了。
“钱跑到哪儿去啦,老弟?”戈约·伊克像好斗的公鸡似的哑着嗓子问。
“是啊,我也这么问呐,老哥,”雷沃罗里奥皱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咱们丢的太多了,要是算算账……”
“法官早算过了,老弟。”
“咱们赔大发了。真倒霉,也说不清是丢在路上啦,还是让人偷走啦,还是酒坛子掉下来的时候,钱也掉了,按说里面还有好多酒呢。还是……一句话:怎么回事呢?”
在“还是”和“一句话”之间,他本来想说:“你老哥是不是把钱装进腰包里,打算一人独吞,把我那份儿也收起来了?”
两个人谈论了一阵。“负鼠”戈约·伊克再也忍不住了。他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他把雷沃罗里奥想得太坏了。雷沃罗里奥也坦白地说:“我也越来越怀疑是不是老哥你……”不可能啊。卖酒的时候,谁接的钱谁收着。甭管哪个人,要藏只能藏起一半利钱,谁也没法多拿。
准是被偷了。集市专招歹人。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集市一向以扒窃和其他犯罪而出名,还有什么流血惨案、飞来横祸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事情。这里,一年当中,有一个月最热闹,那就是庆祝圣·克鲁斯节的那个月。旱季过去,雨季来临。天低云暗,一片灰蒙蒙,庄稼地里连下几场及时雨。这时候,官府就要和罪犯算总账了。
关于老哥和老弟的案子,法院记了一厚叠纸,而且还要使用许多纸张。每写一句,就要提到他们的名字、绰号,前面冠以“犯人”字样。别人管伊克和雷沃罗里奥叫“犯人”,他们根本没想到应该答腔。“犯人,回答!”“犯人,签字!”“犯人,下去!”其他犯人在看守的看押下站在一边等候宣判。他们呵欠连天,肚子里咕咕直叫,要么就用乌黑的小蜡饼捏蜡盘玩。
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法庭考虑到监狱不大保险,决定把在集市上犯罪的犯人送到一个西班牙人在的时候建造的古堡里去。古堡建在靠近大西洋海岸的一个孤岛上,现在权作监狱。被押送海岛的犯人当中,就有戈约·伊克和多明哥·雷沃罗里奥,罪名是走私、漏税。
老哥、老弟被捆绑住双手,背着一卷衣服、床单和斗篷,挎着一把煮咖啡用的水壶、一个装水的葫芦和一只瓢,还有一瓶杏仁油。一名上尉率领一队士兵押送他们离开了圣·克鲁斯·德拉斯·克鲁塞斯。
戈约·伊克合上眼睛。一时间,他又回到玛丽娅·特贡——藏在无花果里的花、他魂系梦牵的女人——的世界中去。多明哥·雷沃罗里奥跟在后面。他面色苍白,紧锁双眉,勉强挤出个苦笑。他竭力不做挽袖子的动作,怕的是长官误认为他要挣脱绑绳。他只好用古里古怪的“十二个玛努埃尔经”祈求布埃纳·艾斯佩兰萨的耶稣保佑他平安无事。
那是个星期六。
* * *
(1) 货币单位。
(2) 指十三至十五世纪统治西班牙的伊斯兰教民族。
(3) 即“十字架”。
(4) 直译为“十字架中的十字架”。
(5) 原文如此。和上文有矛盾。
(6) Domingo,即“星期日”。
(7) Pascuala,即“复活节的”。
(8) Dolores,即“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