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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野狼

十三

邮差尼丘先生离开京城,迈开两腿,翻山越岭,穿过原野和村庄,把信件带回偏僻的圣·米盖尔·阿卡坦镇。只见他健步如飞,脚下生风,快似飞鸟穿林。可就在这时候,他的妻子逃跑了。

唉,可怜的尼丘·阿吉诺先生,回到家里找不到妻子,他可怎么办啊!

他准会急得乱揪头发,管妻子叫“特贡娜”。当初订婚的时候,他管她叫“恰圭塔”;结婚以后,管她叫“伊莎乌拉”。只有那些弃家外逃的女人,人们才叫她们“特贡娜”。

“特贡娜”,“特贡娜”!没错,他准得这么叫她。尼丘先生一定会十分伤心,暗自饮泣,独自一人躲在孤零零的没有灯光的漆黑茅屋里暗暗饮泣。这时候,那些在镇上开店的德国人准是在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亲朋旧友的来信和从海外寄来洽谈生意的函件。是忠于职守的尼丘·阿吉诺先生把这些信件带到景色秀丽的圣·米盖尔·阿卡坦镇的。小镇坐落在一块金黄色的石头台地上,周围是弥漫着海蓝色云气的万丈深谷。小镇四周环绕着墨绿的松林。涓涓泉水从石缝中流出来,宛如千条彩线在原野上绣出花团锦簇的图案,有心状叶的秋海棠、欧洲蕨和火红的凌风草。

唉,可怜的尼丘·阿吉诺先生,回到家里找不到妻子,他该说什么呢!

他准会大吃一惊,目瞪口呆,肝胆俱裂。身穿那件沾满汗渍和灰尘的破布衫,呆呆地站在屋里,拼命寻找个字眼,找句话,喊一喊,发泄发泄心中的郁闷。“特贡娜!”“特贡娜!……”“特贡娜!”没错,他准得这么叫她。这时候,镇上许多做妈妈的准是正在读着在京城念书的儿女们的来信。读着读着,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是啊,流下眼泪,一串串带咸味的泪水。法官和镇长在读妻子的来信。守卫部队的军官们在读某位女友的来信。也许她正在生病,可信中还是说她身体很好;也许她很伤心,可信中还是说她很快活、很幸福;也许她有了新欢,可信中还是说她孤身一人,对他忠贞不二……

这天晚上,邮差打着赤脚,回到圣·米盖尔·阿卡坦,给全镇居民带来多少谎话啊!

信封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善意的谎言,可尼丘·阿吉诺先生却要面对严酷的现实!

小小的山城建造在几面山坡上,房屋鸡笼似的一层摞着一层。当镇上的居民阅读这些信件的时候,尼丘先生准是在空荡荡的茅屋里捶胸顿足地高喊“特贡娜”、“特贡娜”、“特贡娜”。喊啊喊的,实在累得不行了,他就会像条干瘪的虫子蜷缩成一团。

“小小石鱼,金光灿灿!满头黑发,光亮闪闪!我在你身边,你在我身边!天上神树,铁面无私。人间万事,上天早知。有人失败,有人成功。地上万事,水中万事,上天早知。一念萌动,上天早知。跪下!张开你朴实的双手,仰起你发青的额头。跪下,直跪得两膝发肿!

“阴风惨惨,冷月弯弯。金字塔上,阶梯蜿蜒。这一天,你将命赴黄泉。你啊,满头黄发,闪闪发光;骨节僵硬,咔咔作响。看吧,那座村庄是你藏身之处。杂草丛生,根深叶茂。蝙蝠袭来,无以逞强!”

萤火法师的粗重的声音冲出喉咙,传入布满钻石般的钟乳石、石笋的地下岩洞,引起阵阵回响。声音像爆竹一样在岩石的隐蔽的耳朵里爆裂开来。岩石收集起回音,经过一番细心的调节,把回音化作一只隆隆作响的高脚杯。用这只杯喝下醇酒,那些在地下经过种种磨练的人就能像鸟儿一样飞上九霄,在天上也可以经受住种种磨练。

库兰德罗举起鹿蹄,指了指站在“无敌勇士”当中的加斯巴尔·伊龙。加斯巴尔·伊龙爱吃辣椒,有一双神秘的眼睛,头上长满密密匝匝的白发。库兰德罗一眼就认出了他。

“野狼-邮差”尼丘·阿吉诺也看见了加斯巴尔·伊龙站在“无敌勇士”当中。这时候,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对他说:

“那天晚上,那两个带着毒药上山过节的人打算暗算伊龙酋长。酋长用嘴唇从碗里吸了一口酒,连同白草根毒汁一起喝了下去。他的妻子彼欧霍莎·格朗德看见他嘴唇上沾着毒汁,转身跑掉了。加斯巴尔·伊龙本想杀死她,可她背上背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加斯巴尔·伊龙不愧是‘无敌勇士’,他喝了一气河水,洗净毒液,战胜了死神。在寒气袭人的清晨,他返回驻地,寻找自己的部下。啊!骑警队挥动砍刀,胡乱放枪,把他手下的人杀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尸体。骑警队还不放过他,死活也要抓住他。为了逃避追捕,加斯巴尔·伊龙又跳进水里,跳进河里,跳进激流里。他不愧是‘无敌勇士’,如今他仍然和‘无敌勇士’们站在一起。”这时候,一群蚊虫在库兰德罗的鹿耳边飞来飞去。库兰德罗又接着说:“我总算大难不死,赶快现了鹿形,撒开四蹄跑掉了。不然的话,我也得让他们撂倒在地上,砍成肉酱。当时,其他萤火法师正在睡觉,来不及变成黄毛兔子跑掉。他们本来是黄毛兔子,是长着薄薄的耳朵的黄毛兔子。他们被杀得血肉横飞,被剁成碎块。每个法师的碎肉块又汇合起来,凡是活着的肉块都纷纷往一起凑,一下子拼成一个法师——一个由许多法师鲜血淋淋的肉块拼成的法师。这个多臂多舌的怪物大声诅咒着:‘山火啊,烧死那些下毒药的家伙!’于是,托马斯·马丘洪和瓦卡·玛努埃拉·马丘洪被活活烧死了。‘第七次烧荒的大火啊,烧死冈萨洛·戈多伊上校!’从表面上看,骑警队长被烧死在腾夫拉德罗谷里。”

“从表面上看……”“野狼”——更确切地说是隐藏在野狼身上的尼丘先生——似乎想说些什么。

“是啊,萤火法师,敲击燧石的能手的子孙,判处戈多伊上校死于火刑。从表面上看,他是服刑了。其实是猫头鹰的眼睛,也就是洒上盐和辣椒的火焰,把他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钉死在一块木板上。在木板上,上校现出原形,连人带马缩成二寸糖人那么大小。他掏出手枪打算自尽,可是子弹在他的太阳穴上撞得粉碎,一点儿没有伤着他。他变成一个小小的傀儡式的军人,这也算履行了他的天职吧。军人的天职就是充当傀儡。”

邮差-野狼摇了摇尾巴。在他听来,从前发生的这些事仿佛正在发生,就发生在金碧辉煌的山洞的洞口外面。这时,一些人悄然无声地从轻舟上走下来,为“无敌勇士”们送上圣餐。“无敌勇士”们站在缀满宝石的岩石上,宛如梦幻中的人物。轻舟上散发出一缕绵延不断的香气,像朵朵纤细的鲜花随风飘上石岸,徐徐降落在镶嵌着钻石和珍珠的岩石上。“无敌勇士”们闻到空气中的芬芳的花香,会变得更加健壮。花香馥郁,云烟氤氲。珠光宝气的岩石仿佛也随着花香忽上忽下地浮动。

“萤火法师发出诅咒之后,”库兰德罗板着那张鹿脸站立起来,甩动了一下乌黑的鹿唇,露出洁白的细米牙,“山火熄灭了。这些阴鸷歹毒的恶棍遭到了报应。他们部族的灵光熄灭了。他们子孙的灵光熄灭了。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儿子身上,在他们的子子孙孙的身上,部族的灵光,子孙的灵光永远熄灭了。托马斯·马丘洪给加斯巴尔下毒药,他的儿子马丘洪出门向坎黛拉莉娅·雷伊诺萨求亲,在路上变成了天灯。老萨卡通明知毒药厉害,还是出售毒药,害死了一只癞皮狗。特贡兄弟杀死了萨卡通一家人,像割草一样把一家老老小小的脑袋都砍了下来,因为他们是开药铺的萨卡通的子孙。”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一闪一闪地照进山洞。山洞里原是青玉般的颜色,此时变成一片翠绿。暗淡无光的岩石仿佛涂上了一层深绿的水草色。

尼丘先生有一肚子话要问。他脱口而出问道:

“玛丽娅·特贡石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最让他牵肠挂肚。话说出以后,狡猾的野狼直觉得脊背上一阵发凉。

“哟,这可是个大问题,是个尖锐的问题。你既然问了,我只好给你个答复。”

古堡里有一块木板,上面用烧红的铁棍烙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严禁谈论女人”。太阳晒、海水泡,木板已经干裂了,再加上虫子蛀,简直成了块糟木头片子。这些字是什么时候烫上去的呢?据说这块木牌子曾经在一条海盗船上游过无数的汪洋大海。在古堡全盛时期,谁违背这条禁令,就被处以极刑。后来,守卫古堡的部队撤走了,囚犯来了。他们可不管这一套。虽然不谈论女人,可整天想女人。眼下古堡里这块臊气烘烘的角落已经无人问津了。

“老哥,算你走运。当初这件事明令禁止的时候,亏得你不在这儿。”

“那时候会把我怎么样呢?”戈约·伊克对雷沃罗里奥说。

“对你,倒也没什么。往你脖子上拴一块七十公斤重的小石头,然后把你往大海里一扔。”

“我说,老弟……”

“什么都可以说,戈约老哥,千万别谈女人……”

“谈谈自己的妈妈,该不会受罚吧。这总是允许的,母亲高于一切嘛。”

“你算说着了,老哥,神圣的母亲也不准谈。不……这条规定圣明得很……谈话当中只要内当家一出场,气氛马上变得无比凄惨。当兵的一想起过去的甜蜜日子,就会变得软绵绵。他就不再是军人,而是娃娃了。”

这当儿,一个面目狰狞的狱卒迎面走过来,指了指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又指了指大西洋令人窒息的蓝色的海水。

“趁这个好天气,咱们出去看看,兴许能瞅见那边的岛屿。岛很大,叫埃戈罗巴岛。”

两位难兄难弟和狱卒爬上一座塔楼。在平展展的海面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尼丘先生的小船从古堡驶回陆地。尼丘先生不时和船夫搭讪两句。船夫名叫胡利安希托·戈伊。他说话不清楚,老说自己是“胡利安蒂科”。船夫光着身子,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他懂的事有多有少。识字不多,对船上的事却十分在行。尼丘·阿吉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着。“胡利安蒂科”一边划船一边说话,龇着一口鱼牙,断断续续地说:“这边,那边,有好多鲨鱼。陆地上有好多四脚蛇。这些家伙逮着什么吃什么,什么都能当饭吃。”他们顺着台阶走到海关码头。尼丘先生收拾起工具、提篮和空盒子,船夫扛着桨,各回各的家,好像谁也不认识谁。

“老哥,埃戈罗巴岛……”雷沃罗里奥用胳臂肘轻轻地碰了碰戈约·伊克说。

“噢,说真格的,老弟,你怎么看见的?……”

狱卒是个近视眼,蓄着一口浓密的小胡子。他皱着眉,眯着眼,在地平线上寻找埃戈罗巴岛。望了半天,啥也没瞅见。可是,从塔楼上下来的时候,他说远处隐隐约约是有个岛。不是古巴,就是埃戈罗巴。

再过五个月,戈约·伊克的刑期就要满了。当然,他的老弟也是一样。有一天,他正给一家客户编草帽,忽然听见古堡门口有人叫他的名字。一字不差,就是他的名字。当时,典狱长正在按名单接收一批从汽艇上下来的新犯人。汽艇上挂着国旗,有士兵,还有号手。

“戈约·伊克!”典狱长在点名。

“负鼠”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来。他想,说不定是自己的亲戚呢。起码也是跟他同名同姓的人。

那个名叫“戈约·伊克”的小伙子二十来岁,身材瘦削,满头黑发,眼神灵活,容光焕发,一举一动透着一股英气。

“负鼠”问道:

“你叫戈约·伊克?”

小伙子回答说:

“是啊,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认识认识你。我听见有人喊这个名字,出来看看是谁。一路上怎么样?很累吧?让你们走着来的吧?我们就是走来的。到这儿可以好好休息了,就像死人躺在坟墓里一样。”

“负鼠”一眼就认出了小伙子是谁。站在小伙子身边,他摇了摇头发斑白的脑袋,两眼含着泪,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一股苦水从心田涌上来,直流到嘴里。他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一线甜蜜的希望。从儿子那儿一定能打听到玛丽娅·特贡的下落。

戈约·伊克找到明哥老弟,把这件事告诉他,求他念一念那套古里古怪的“十二个马努埃尔经”。这套经给人以力量,给人以忠告。开头第一句是“马努埃尔第一”圣·卡拉兰庇奥……

小戈约·伊克从明哥老弟那里得知“负鼠”戈约·伊克是他的生身之父。从在古堡门口看到“负鼠”戈约·伊克那天起,他就觉得在这个充满敌意的陌生的地方,似乎看到了某种亲切的东西。当时,他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印象,现在才恍然大悟。从此以后,他就和老戈约·伊克睡在一起。这才算得上是高枕无忧呢。他平生第一次在父亲的保护下像人一样地安睡。躺在父亲身边,心里十分踏实,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负鼠”戈约·伊克一直不敢向儿子打听那件事,生怕得到的回答像是飞上蓝天的气球。憋到最后,他还是问了问玛丽娅·特贡在什么地方。儿子告诉他,妈妈离开家以后带着孩子们上了山,因为她知道爸爸一定会到海边找她。

“上了山?哪座山?……”“负鼠”问道。

“就是那边那座高山。我们在那儿住了六年。妈妈在一家大庄园里干活。人家给了她一间茅屋,我们就是在那儿长大的。”

“又给你们找了个爸爸吗?”

“没有,没找。我们弟兄多,妈妈又长得很难看。”

“负鼠”戈约·伊克心中反复念叨着:“难看,难看,难看。”他差一点脱口说出:“她本来长得很美嘛,是个漂亮姑娘。”可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压根儿没见过她,只是听大家说她长得蛮漂亮。

“后来我们回到皮希古伊利托村去住,去找爸爸,去找您,可您已经不在了。我们说,也不知道您是不是走了;要么是去世了,我们都挺伤心的。妈妈这才又嫁了人。大伙都说,您为了找妈妈,掉到山涧里了。您过去不是瞎子吗?”

“嫁给谁啦?”

“嫁给一个跟魔鬼订了契约的人。可能真是那么回事。从那以后,家里时常出一些怪事。常有各式各样的男人来看妈妈。后爹看见这些人,不打他们,也不骂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他要暗中考查妈妈,看她是不是贞洁,守不守规矩。”

“她很贞洁,这我相信!”“负鼠”喊道。

“再往后,我们一个个离开家。只有最小的达米恩托留在妈妈身边。听他说,后来魔鬼也迷上了妈妈。人家都说,魔鬼把妈妈变得非常漂亮、洁净、美丽,和广告画上的大美人一样。后爹成天缠住妈妈,一会儿也不离开她。魔鬼一来,他就用棍子把魔鬼打出去,狠狠地揍魔鬼。魔鬼对他也没有办法。他们在契约里规定,只要妈妈不喜欢勾引她的人,后爹就可以揍他们,他们还伤不着后爹一根毫毛。妈妈不待见魔鬼,连画上的魔鬼她也不爱看。所以后爹可以大打出手,撒旦又碰不着他。”

“他们干吗把你弄到这儿来呢?”

“我们造反了……叫我们干活,又不发工钱……简直糟糕透了……没有一星半点公道可说……”

“负鼠”戈约·伊克告诉儿子,他怎么样走大街,过小巷,挨庄挨户地寻找他们。先请人做了手术。奇古伊琼·库莱夫洛恢复了他的视力。然后,又当上了货郎。最后,饮酒过度,被关进监狱。他急着找他们,担心玛丽娅·特贡把孩子带到海边来。海边上有一种虫子,能把人的眼睛弄瞎。他跑到这儿来,是想搭救他们。上帝保佑,她真会动脑筋,虽然自己做出牺牲,总算保全了孩子。

小戈约·伊克告诉他:“妈妈比男人还剽悍,论打仗是把好手。她说要到古堡来劫牢反狱,把我救出去。可现在我看这个地方水势凶猛,还有鲨鱼什么的。我得托人告诉她,别来了。夜里,大海太危险了。”

“她会来看你的……”

“她要是想得周到,顶好先给我送几件换洗的衣服。”

“孩子,让她来吧。她可以亲眼看看大海,有多么危险,看看这儿有多少暗礁,看看这个倒霉的古堡有多么不舒服。”

“您想见她吗?……”

“嗯……”他迟疑了一下,“回头再说吧。最好她不要明天来。我得找点时间好好想一想。也许她就要来了。”

乌云像一道天幕把海岸和古堡隔开。海面上,乌云滚滚,雷鸣电闪,画出一丛丛多刺的金色的黑莓。

“孩子,这几天连鲨鱼也不好受啊。”

狂风怒吼,大雨倾盆。万丈高楼般的海浪忽起忽落。海岛连同岛上的古堡显得离开大陆越发遥远了。

“爸爸,要是这个岛散了架,把咱们抛到大海里,就更糟了……”

“大海会把咱们送到埃戈罗巴岛。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这么说,还有一个岛?”

“有个狱卒这么说的,大家都叫他‘葡萄牙人’。不过,照我看,除了那股蓝色的水流之外,啥也没有。我们这些山里人,无论怎么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大海是什么样子,就像这儿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野兽。”

天气恶劣,编草帽很不顺手。没有太阳,手指头发僵,不灵活,似乎也被编进棕榈叶里。棕榈叶十分潮湿,编起草帽辫来十分吃力。

“孩子,这儿的老犯人都得了风湿病,”“负鼠”换了个话题说,“两手僵硬,手脚不听使唤。人一上岁数,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

暴风雨猛烈地拍击着海岸。古堡建造在一块巨石上,四周围着六七公尺高的石墙。经过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围墙越发显得坚实了。暴风雨中,围墙里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石基上有坚硬易碎的东西破裂的声音。风雨如晦,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尖叫。尖利的叫声不时被哨兵、士兵和站岗的犯人的嘈杂声盖住。士兵和犯人看见一条小船在急风暴雨中被撞得粉碎,翻倒在大海里。

船没有找到。一点消息也没有。大海在咆哮,犯人吓得缩成一团,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海浪巨斧似的猛劈下来,旋即沉入海底,真是惊天动地。泛着泡沫的浪峰一涌而起,好似公鸡斗架,有时一直拍溅到黑魆魆的无声的塔楼上。

漆黑的雨夜中,戈约·伊克父子睁大眼睛,惦念着同一件事情,想着那只被撞碎的小船。他们一直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忧虑和担心。到了半夜,他们反而更加清醒了,话也憋不住了。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好像一只不想叫的狗,叫了几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不是她,不会是她。她总该先给儿子戈约·伊克送衣服,然后才谈得上营救他出狱。

“只怕是同魔鬼订了契约的人……”“负鼠”戈约·伊克唔唔哝哝地说。

“不会的,爸爸,”小戈约·伊克沉默了一会儿才搭讪着说,“听说我后爹不受什么约束……”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有的名字很不好记。”

“他叫贝尼托·拉莫斯……”

“这么说,魔鬼把他放了?”

“是啊,把他放了……”

父子俩盖上被,说着说着睡觉了。“负鼠”戈约·伊克伸手抓住儿子的身体。这样,可以睡得踏实些。他们是同一家族的两代人。一个是老树,一个是幼苗。在狂风暴雨中,一个是粗大的树干,一个是柔嫩的枝条。

海港那边,“国王饭店”被海水弄得乱七八糟。蚊帐湿得往下滴水,活像一张张渔网。老板娘把目光盯在尼丘·阿吉诺身上。尼丘·阿吉诺感到她有话要说。但又不敢问,生怕说准了,话收不回来,变成真事。

堂娜还是不错眼地盯住尼丘先生。尼丘先生一句话也没说,匆匆地跑到楼上去。螺旋式的楼梯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响。他用手抓住被海水浸得黏糊糊的栏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推开比利时人的房门。屋里没有人,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那双拖鞋、一顶宽檐草帽。烛台上有半截蜡烛,还有几根火柴。尼丘先生两眼盯着这几件东西,迅速地估算了一下在他们主仆之间如何分掉这笔遗产。

没等堂娜问,尼丘先生就抢先说:

“他没在……”

“你看……”尼丘先生走进酒吧间,堂娜正站在柜台旁边背对着他,“我早知道了……暴风雨把他卷走了……”她一仰脖把酒杯里的酒喝干,“你看,你看……”

“有危险吗?”

“眼下没有了……”

堂娜急急忙忙地又斟满一杯白兰地,一口喝了下去。

“那就别难过了……”

“他上了船,就没有危险了。没上船,也没有危险了。听说那边山上有金矿,是上帝安排他去的。”

过了几天,小船在古堡脚下遇难的消息传到了“国王饭店”。这时候,暴风雨已经沿着加勒比海走远了。这一天,堂娜喝了整整一瓶白兰地。尼丘先生打开瓶盖,把酒给她送到卧室里。堂娜裸露着上半身躺在床上,活像一条上年岁的美人鱼。尼丘·阿吉诺进来的时候,向她问了声“好”,出去的时候说了声“再见”。可老板娘没有答理他。她似乎疯了,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在陌生的男人面前袒胸露乳的样子。她十分坦然地用手抓住那对像海水泡过的可怜的乳房。尼丘先生把酒瓶和一只干净酒杯放在床头柜上。地上到处是美国香烟的烟屁股,散发着一股烟臭味。老板娘笼罩在一片烟雾中,没有看见尼丘先生,或者假装没有看见他。她只是伸出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手指,让尼丘先生再递给她一支香烟。尼丘先生走出房门,侧耳听了听,只听见老板娘灌下白兰地,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见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差点儿撞见在门口偷听的尼丘先生。尼丘先生赶紧离开屋门。走到栏杆旁边的时候,堂娜赶上了他。她没有看见尼丘先生,只是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用最下流的字眼诅咒、辱骂上帝。尼丘先生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大海掀起凹形海浪,好似人的耳朵。海浪把听到的谩骂带到上帝居住的地方。

第二天,“国王饭店”恢复了正常。暴风雨过去了。海岸上散落着成千上万条死鱼。大海里漂浮着被狂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树干上挂满水草。有的根断枝残;有的带着树根,随着浪涛上下浮动,好似穿靴子的遇难者。

“太危险了……”尼丘先生对堂娜说。今天早晨,老板娘用胸衣遮住了昨天袒露的部分。

“把椰子切开,甭害怕……”

“切开了,怎么封口啊?……”

“用黑蜡呀,做爆竹用的黑蜡。椰子里灌上酒,拿出去一卖,我的钱就是这么赚来的。这几天,天气凉,把灌上酒的椰子卖给犯人,要多少钱他们给多少钱。你这么胆小怕事,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在生活里干什么事都得担风险……”堂娜说到这儿,想起了那只在古堡脚下的巨石上撞碎的小船,想起了船上的人,“……你不是想多攒点钱,把你老婆从井里捞出来吗?……凭你这份胆子,啥也干不成……财主的钱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他们胆子大,做生意,开工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别人腰包里往外掏钱。一个人手里集了好多钱,不坑害别人,办得到吗?……”

“天然的椰子汁清凉败火,大家都愿意喝,谁要买我这种椰子汁呢……暴风雨过后,去卖这种椰子……真是老娘儿们的主意!”

“你给监狱长带上点好处。带去一百比索,一进门就偷偷塞给他。然后,你就吆喝:‘买椰子!买椰子!……’犯人听了,全都明白……他们的眼睛里会流露出感激不尽的神情。你会明白的,这不光是一笔好生意,还是行善积德……”

果然,这笔椰子生意和椰子一样圆满。大家争先恐后购买加佐料的椰子。里面装的不是椰子汁,而是烧酒、甘蔗酒。甘蔗酒椰子价钱最贵。经过狂风暴雨,犯人感到身心不快,喝几口烧酒或甘蔗酒可以轻松一些。

多明哥·雷沃罗里奥买回一个甘蔗酒椰子,请伊克老哥一块喝两口。伊克来了。他说,还像上次喝那坛子酒一样,大家买着喝。上一回,两个人闹着玩似的你一口我一口互相买酒喝。闹到最后,一起锒铛入狱。“负鼠”把卖酒的故事讲给儿子听。“往少处说,一坛子酒也能倒出二百碗。多少总得洒点儿吧。一碗酒卖六比索,谁喝谁付现钱。甭管怎么说,一碗六比索,二百碗共计一千二百比索。等我们醒过来,被抓走的时候,一分钱也没落下。从我们身上只搜走了六比索。”小伙子听愣了,呆呆地瞅着他们。真见鬼!现在,他们又用甘蔗酒椰子做试验,喝一口付一个比索。老伊克先付给雷沃罗里奥一口酒的钱,给了他一比索。然后,雷沃罗里奥要伊克卖给他一口酒。他喝了一口,交出一比索——还是那个比索。就这样,一人喝了三口,把甘蔗酒喝完了。按说,酒喝完了,总共应该剩下六比索。可是两个人手里只有开始卖酒的时候付的那个比索。这可真成了变魔术了。现金交易,东西卖完了,没有一点收入,更甭说赚头了。

烈日炎炎。普埃托堡里,太阳好似熔化了的铅块。大大小小的老鼠、四脚蛇热得受不了,纷纷跑到沙土埂上和蜘蛛网似的草地上透透气。犯人们抓住老鼠、四脚蛇,把它们扔到海里喂鱼。眼看着老鼠、四脚蛇落到海水里,他们快活得放声大笑。蔚蓝的海水清澈见底,海底黑亮黑亮的,显得十分阴冷。

根据规定,守卫古堡的士兵不许随便消耗子弹,不能开枪打鲨鱼。咳!士兵们扣住扳机,手指一个劲发痒,巴不得放上一枪。只要枪法好,一枪准能打中一条鲨鱼。在热带的大海里,鲨鱼成群结队地来回游动。一条条好似小牛犊,摆动着彩虹般的大鱼鳍,龇着两排尖牙利齿。有两三个黑人囚犯闲得难受,脱光衣服,跳进海里,赤手空拳逗弄鲨鱼。他们像斗牛士似的纵身跳进大海这个竞技场。下海之前,从他们身上闻到一股干芥菜味。狱卒们说,这是死人的气味,闻着就叫人揪心。岛上最棒的射手守在一个塔楼里,端着顶上火的毛瑟枪。一有危险,立刻向鲨鱼射击。据说,几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海浪泡沫飞溅,岸上的人看不清海面。鲨鱼猛蹿上来,咬住一个黑人斗牛士,把他拖走了。这种场面真可谓气势磅礴,惊心动魄,充满神秘色彩,强烈地吸引着观众。有的人心惊肉跳,不知不觉地朝海里走去,最后竟然跌进水里。在别的场合,这种事一定会引得大家哄然大笑。可在这儿,人们实在笑不起来。他们聚精会神,死死盯住黑人与鲨鱼的生死搏斗。鲨鱼潜伏在黑沉沉的海水的暗影里。黑人猛地蹿到鲨鱼跟前,旋即躲开鲨鱼的攻击。真是身手不凡,活像一支火箭。只见他摆动手臂和两脚,激起阵阵浪花。鲨鱼紧追不舍,就是赶不上他。大鲨鱼笨拙地摆动着乌黑的身躯,在水里摇来摇去。黑人漆黑发亮的身体灵巧地前后游动。观众们紧张得一语不发。汗水从犯人的额头上滴下来,落到海滩上镜面似的水洼里,嗒嗒的声音清晰可闻。人和鲨鱼交错而过,几乎身体贴着身体发出噗噜噜、噗噜噜的声音。人们来不及思索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没容得他们笑一笑或咬咬牙,黑人晃动黑檀木般的身体,又避开了鲨鱼的攻击。鲨鱼没咬着黑人,显得很不甘心,迅疾地沉入海底,掀起一层泡沫。紧接着,把身体一侧,又翻了上来,在玻璃项圈似的旋涡中摇摇摆摆,人们似乎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

看完“斗鲨游戏”,军官、士兵和犯人又变得寡言少语。一个个哭丧着脸,露出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的人好像昏厥过去,耷拉着一只胳臂,瞪着木呆呆的眼睛。

叽叽喳喳的海鸟费力地扑棱着翅膀,懒洋洋地飞散开来。海鸟从半空中一头扎下来,将要擦着水面,一折身又飞向天边。飞鱼在海面上欢腾跳跃,好似石弹子在弹子台上跳动。

“爸爸……”有一天,天气晴朗,小戈约·伊克走到父亲身边说,“妈妈在那边……”

“上帝保佑,你告诉她我在这儿了?”

“告诉了……”

“上帝啊,瞧你干的好事……我不想让她知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她哭了……”

“你告诉她我看得见东西了吗?”

“没有。没告诉她。”

“我闭上眼,你拉着我的手带我走。”

“她以为你还是瞎子……”

玛丽娅·特贡还是满脸雀斑,直溜溜的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她闪到大门一旁,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她上年纪了,鼻子变得尖尖的。眼看着儿子和双目失明的老头慢慢走过来,两腿不由得在裙子底下一个劲打颤。

“负鼠”戈约·伊克假装看不见东西,径直走过来,好像要扑到她身上。快要撞到玛丽娅·特贡身上的时候,她略微向后退了退,抓住戈约·伊克的手,用审视的目光瞅着他。大滴眼泪在她眼眶里微微颤动着。

“你好吗?”过了一会儿,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呢?……”

“干吗把你抓来?”

“因为走私。我和一个老乡买了一坛子酒,打算拿到圣·克鲁斯集市上去卖。我们迷了路,遇上了麻烦。”

“你瞧,唉……我们呢,人家说你已经死了,说你不在人世了,是吧,孩子?你在这儿呆了好久了吗?……”

“那是在……”

“好久以前?……”

“两年以前。判了我三年……”

“天哪!”

“你呢,玛丽娅·特贡,你好吗?……你改嫁了……”

“是啊,小戈约已经告诉你了。听说你去世了,人家劝我朝前走一步。孩子们不能没有爸爸。没有男人,女人就是没脚的螃蟹。人要人帮,亏得上帝保佑,结果还算不错。至少他待孩子们还不错。我撇下你……”

戈约·伊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眼睛睁得大大的,玛丽娅·特贡虽然在想心事,还是看出来他那副眼珠洁净多了,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听我说完。正好孩子在跟前,咱们好好扯一扯。我撇下你,不是我不爱你。你想啊,要是我跟你一直呆到现在,怕又要有十个孩子了吧。不行啊!为了你,为了孩子们,也为了我自己,我只好带着孩子走。没有我,这些吃奶的孩子怎么办呢?你又瞧不见东西……”

“跟你现在的丈夫没生孩子吗?……”

“没有。听一位算命先生说,法师在这个废物身上做了法,弄得他不能生儿育女。听说,有一回屠杀印第安人,他参加了。我也说不清。法师念动咒语,把他身子掏空了。”

“要是我能看见东西,你会爱我吗?”

“也许……可你就不会爱我了。我长得难看,丑极了。还是让孩子讲给你听吧,虽然俗话说:‘儿不嫌娘丑。’”

“妈妈,”小戈约笑着插进来说,“你仔细看看爸爸……”

“从打他走过来,我就瞧出来了。可我一直假装没看出来。刚才你装着看不见,冲我扑过来,老头子,我知道你是想要抱住我。”

“负鼠”睁开双眼。两个人迟疑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过来,碰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着目光。

“你真的不瞎了,太好了……”玛丽娅·特贡激动地紧紧抓住一块手帕。

“唉,直到今儿个,我这双眼睛才算用上。我要这双眼睛,还不就是想看看你。我到处找你……为了找你,什么地方我没跑过?……我本来想,凭眼睛我认不出你来,只能靠听。我当上了货郎,每到一个地方,碰上女人,我就跟她搭搭话……”

“听声音你能认出我来吗?”

“我想,不行……”

“这么些年了,人的声音都变了。至少我听你说话,戈约·伊克,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觉得你的声音也变了。从前你说话不是这样,玛丽娅·特贡……”

“负鼠”戈约·伊克把多明哥·雷沃罗里奥叫过来,让他认识认识玛丽娅·特贡。

“你过来,老弟……”

“我们俩喝了一坛子酒,他成了我的老哥!”雷沃罗里奥兴高采烈地说,“大姐,他跟我一样没出息,您别以为……”

“我该是你的老嫂子……”

“没错,是我的老嫂子……”

“咳!大不了是一坛子酒的交情,”“负鼠”戈约·伊克听见这句话心里不大舒服,就插进来说,“她算不上是你的老嫂子,老弟,只能算是干嫂子。”

“好吧,好吧,那你就是我的干哥哥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黄昏时分,海是蓝的,天是蓝的。晚霞中,棕榈树显得庄严肃穆。远处,一只又一只小船滑过绛紫色的地平线。夜幕降临之前,景色迷离,莽莽苍苍。晶莹的深邃的海水静悄悄的,周围的气氛越发显得神奇诡谲。

三个人说了又说,讲了又讲,把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从古堡逃跑实在太危险。小伊克打消了越狱的念头。

在和儿子告别的时候,老太婆两颊一个劲发颤,眼皮不住抖动,差一点哭出声来。她强忍住眼泪,不愿惹他们伤心。玛丽娅·特贡慌乱不安地用手擦了擦鼻子和脸上的雀斑。心里难过,嘴巴也扭歪了,脖子上青筋暴突,干瘪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转过身来,把头扑在儿子的肩上。她说,还要再来。幸好这次带来点东西。一共有六口猪。明天宰了猪,卖出去,再来看他们。她是心里这样想呢,还是嘴里说出来了呢?

尼丘·阿吉诺拿着堂娜给他的怀表,走到玛丽娅·特贡跟前,告诉她该回陆地去了。尼丘先生拿着东西,玛丽娅·特贡满腹忧愁,两个人一起上了船。船夫划动木桨。晚风冷飕飕的,吹散了从陆地上飘来的热气。黑色的棕榈环绕着宁静的海湾。浓黄的海水腾起层层细浪,好似一池金黄色的松节油。

玛丽娅·特贡沉默不语,脸上挂着泪痕。她温柔和善,但是表情并不招人喜欢。尼丘·阿吉诺问道:

“您估摸着,小猪能卖上什么价钱?”

“那得看了。要是玉米不涨价,兴许能赚几个。今年猪的价码看涨。起码我们那个地方还可以。”

船夫“胡利安蒂科”不住地划啊划的。他的头发朝上梳着,脑袋上仿佛长出一座小山头。海湾里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他那双饥饿的圣婴般的眼睛。

尼丘·阿吉诺无意中在古堡里听到伊克和雷沃罗里奥谈话,知道这个女人是……打一上船,他就想着这件事,突然他愣头愣脑地问道: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玛丽娅·特贡吗?”

“请您……”听了这句话,她很不安,但还是很客气地说,“干吗说‘大名鼎鼎’呢?”

“就是因为那块石头,那座山峰,还有那些叫‘特贡娜’的女人……”圣·米盖尔·阿卡坦的邮差连忙说。自从不当邮差以后,他便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变得一钱不值。眼下,只是“国王饭店”老板娘的帮手,她的情夫。

“您也知道那块石头的故事?那……有人说那块石头是我。可您看,石头在那边,我在这儿……”

尼丘先生和玛丽娅·特贡一起在海上航行。在这儿,人们看到的是他的本来面目——一个可怜的穷人。与此同时,他又陪着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走到玛丽娅·特贡峰。在那儿,他的面目是一只野狼。梅花鹿和野狼挺着硬毛,冲破层层浓雾,在那块巨石周围松软的土地上转来转去。在死寂的燧石洞里,它们见到了“无敌勇士”们。然后,走出金碧辉煌的山洞,来到玛丽娅·特贡峰。一路上,不停地交谈着。只有不住地说话,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才不会消散在山峰上的白雾当中,才不会被死神抓走。只有不住地说话,野狼-邮差才不会消失在炎热的湛蓝的大海中。此时此刻,他的人形正在海上航行。如果他们不说话,库兰德罗-梅花鹿就会化作一团白雾,而野狼-邮差就会失去兽形,完全恢复人形,和玛丽娅·特贡一起在大海上航行。

小船一颠一颠的,船上的人好像不停地在磕头行礼。码头越来越近了。码头上瘴气弥漫,臭气烘烘。海水里尽是油污和垃圾。

玛丽娅·特贡解释说,她本来不姓特贡。她原姓萨卡通。尼丘先生——再说一遍,他一面现出人形,和玛丽娅·特贡在海上航行;一面又现出狼形,和库兰德罗一起在玛丽娅·特贡峰上走动——突然嗥叫一声,说:“我知道,你不是玛丽娅·特贡!你是玛丽娅·萨卡通,萨卡通,萨卡通……!”

此时,库兰德罗-七戒梅花鹿和尼丘先生靠得很近,两个人在大雾迷漫的山顶上走来走去。库兰德罗-梅花鹿把鹿嘴凑到野狼的粗硬的耳朵上说:

“野狼啊,野狼山上的野狼!未卜先知,并非易事。你要多走多看,多听多想。多吃鹌鹑肉,多嚼古巴糖。你看,绿草绿树,鸟儿飞翔。你听,鸟儿歌唱,多么甜蜜。待到太阳当头照,你自能未卜先知。”库兰德罗-梅花鹿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说你看见了玛丽娅·特贡,说她似乎就坐在你的对面。其实,她也不姓萨卡通,所以她才活到今天。萨卡通全家人被害的时候,她只有几个月。她要是萨卡通家里的人,也难逃一刀之苦。那时候,山里来了一帮种玉米的人。他们种玉米不是为了自己吃,也不是为了养活家里人,而是把玉米卖给别人,一心想发横财。这好比是男人让女人怀孕,然后出卖儿子的肉体,出卖家族的血液。加斯巴尔·伊龙跟这些种玉米的人开战了。开药铺的萨卡通配制了一种毒药,他明知毒药厉害,还是把毒药卖出去,打败了‘无敌勇士’加斯巴尔·伊龙。到后来,特贡家的大妈中了蛐蛐咒,不住地打嗝。七戒梅花鹿,也就是我,假借卡利斯特罗·特贡之口下令把萨卡通全家人斩尽杀绝。干吗要杀死他们?因为他们是开药铺的老萨卡通的子孙。唉,到头来,那些种玉米的人还是穷得要命,穿的还是破衣烂衫,风一吹滴哩嗒啷,好像树叶子。他们的两手乌黑乌黑的。一个个好像满身癣斑的螃蟹,好像在洞里呆长了身上发白的黑螃蟹。”

“她不是玛丽娅·特贡,又不是玛丽娅·萨卡通。那么,这块石头又是谁呢,梅花鹿?……”

猛然间,尼丘先生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淹没在海浪的呼啸声中。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回到山顶,听见库兰德罗说:“这块石头里藏着雨神玛丽娅的灵魂。”

“快了,快了,雨神玛丽娅就要站起来了!”

库兰德罗张开两臂,摸了摸石头。石头马上现出玛丽娅的人形,库兰德罗也现出人形。随后化作一股青烟,悄悄地消散了。

那雨神玛丽娅就是彼欧霍莎·格朗德。在加斯巴尔·伊龙的宿营地举行的最后那次晚宴上,她逃跑了,一溜烟似的逃跑了,逃脱了死神的魔掌!她背着‘无敌勇士’加斯巴尔的儿子逃到这里,在天地之间僵住不动了!玛丽娅就是雨神!彼欧霍莎·格朗德就是雨神!她身体轻飘飘的好似行云,甩动着浓黑的长发。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主人加斯巴尔·伊龙的儿子。她背上背的是伊龙大地的玉米。快了,快了,她就要在天地之间站立起来了!”

* * *

(1) 即德国的巴伐利亚州。

(2) 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牛怪。

(3) 英语mister:“先生”。

(4) 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

(5) 居住在危地马拉西部地区的印第安人。

(6) 拉丁语:“千里之堤,毁于蝼蚁。”

(7) 中美洲人喝的一种饮料,成分有牛奶、酒、鸡蛋和白糖。

(8) 西班牙城市,出产著名的葡萄酒。

(9) 古代美洲印第安人善用黑曜石制作斧子、刀子、箭镞。

(10) 特贡,原文为Tecún。

(11) 一种用金属制成的卵形乐器。

(12) 直译为“站稳了”。

(13) 即特立尼达。

(14) 即伊拉里奥。

(15) 英语:“现金”。

(16) 英语:“货币”。

(17) 墨西哥六月到十一月间的一种南来大风。

(18) 拉丁文:“独特的”。

(19) 中世纪欧洲人称阿拉伯人为“萨拉逊人”。

(20) 拉丁语:“我是罪人”。

(21) 拉丁语:“我的过失”。

(22) 克洛维(481—511年),法兰克的一个部落酋长。496年率领三千亲兵接受罗马教会的洗礼。

(23) 即圣·洛伦索·德尔·埃斯科里亚尔,西班牙著名的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