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洛·戈多伊上校
八
塞昆迪诺·穆苏斯少尉头发蓬乱,脸色发青,好像绿色的西红柿。身上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汗臭。他头戴一顶炭火盆似的草帽。上身穿着衬衣,外面披了一件用面口袋做的外套,口袋上的商标缝在腋下,已经磨得模糊不清了。下面是皮护腿,马刺松松垮垮地挂在马靴上。脚后跟上长满鱼鳞皴。他紧催胯下的小马,沿着崎岖的山路,不前不后地尾随着骑警队长查洛·戈多伊上校,不时地斜睨一眼,窥测上校的脸色。查洛·戈多伊上校火气挺大。上帝保佑,千万别惹着他。
是啊,巡逻队落在后面,谁知道哪年哪月到哪一站才能赶上来。为了这事,队长十分恼火,憋了一肚子气。
少尉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一连几个小时一声也不敢吭。两个人沿着一条怪石嶙峋、僻静荒凉的山路朝山顶攀登。马匹累得呼呼喘气,愈走愈没劲。漆黑的夜色中,骑手啥也瞧不见,心情十分烦躁。有几回,少尉策马赶上队长,斜瞟他一眼。一看队长的脸拉得长长的,赶快勒住马,退了下来。
走着走着,少尉的马一溜小跑,和队长走了个并排。得,等着挨呲儿吧。戈多伊上校发觉有人追上来,扭过头去,两只螃蟹眼直冒火星,当即破口大骂。少尉使劲勒住坐骑,屁股一扭,用脚尖紧紧踩住马镫。
“嚯……勒着点儿!听见响动,我寻思着是巡逻队赶上来了。敢情是你!你也不让马喘口气儿?这帮家伙,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上来?八成一路上光顾着吃吃喝喝、游山逛水了。走不了几步就下马,什么肚带松啦,听见怪声啦,把耳朵贴在地上找我们啦。压根儿没打算放开马紧跑几步。我算计着,他们当中有人会说:‘快点吧!头儿在前面呐!’那还得赶上他们没到村里偷鸡摸狗去。等一进村,老娘儿们啊、老母鸡啊,全得倒霉。这帮小子啥也不顾,光想取乐。什么好吃、哪个娘儿们标致,碰上他们全得遭殃。等玩够了,又该说啦:‘快滚吧,冒失鬼、懒虫、混蛋。’准是这么回事。这回他们可上当了。我故意安排下人,看看他们抢了啥东西,谁是领头的。哼,这帮畜生!我这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可像乌龟一样地爬。哟,这是什么?红得跟血一样,真漂亮。是什么?我的妈呀。什么玩意儿?”
穆苏斯少尉硬着头皮往前走。森林大火的焦臭味儿直钻鼻孔,呛得他不得不停止前进。手下人说:
“味儿真大大大大大大!好像大伙儿都在抽抽抽抽抽抽烟!”
远处近处一片啪啪声。那是有人用手、用帽子拍打衣服的声音。大概是他们身上着了火,要扑落身上的火星子。在一片海涛般的声响中,响起了呼隆呼隆的声音:不是我……别找我……不是我们……焦臭味是从对面来的……我是叼着烟头呐,可早就灭了……今儿晚上这么潮,小小的烟头哪能引起大火……只有水才能把火压下去……快撒泡尿吧……嗯……我才不想下马撒尿呢……看看火星子,好大的味儿……
说话间,有人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吭吭哧哧地撒尿。听见响动,另一个人说:“这股味能呛死你!”
话音刚落,焦臭味腾地一下变成熊熊烈火,这是烧荒的大火,毁林的大火。
马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知道底下出了什么事吗……队长把雪茄夹在耳朵上睡觉,引起一场大火,怕就怕……腾夫拉德罗怎么下起雨来了……下雨也不管用,上帝护着大火呢,水也烧着了,什么都烧着了……不……是空气……树叶子……是空气……树叶子……树叶子……空气……
火光一亮,士兵们被照得清清楚楚。事情来得很突然。他们互相望了一眼。人都在。都在一起。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每个人的眼睛、每匹马的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好像熔化的玻璃。士兵们当即四下散开。本打算朝山上跑,可一个劲地往下滑。浓烟中,他们像堆垃圾似的拼死拼活地爬啊、爬啊。到处都是丝兰花环和鲜血淋淋的匕首。浓烟滚滚,烈焰腾腾。跑啊!穆苏斯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也是:“散开!”
只有贝尼托·拉莫斯一个人伫立在丝兰花环当中。他和魔鬼早有契约,大火根本碰不着他。贝尼托·拉莫斯一抖缰绳,任凭胯下的战马朝远处飞奔而去。浓烟熏得萤火虫纷纷跌落下来。梅花鹿脱弦箭似的一个挨一个跑过去,臭气烘烘的黑胡蜂从灰白的蜂巢里逃出来。蜂巢散落在地上,是蜂巢又是蚁穴。
左近的山头上,有几条人影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从腾夫拉德罗四处升起的火焰。火舌在空中蹿动,好似沾满鲜血的手。鲜血从手上滴落下来,那是在望玉米弥撒时屠宰的母鸡的鲜血。几条黑影头顶草帽,身着玄色粗呢衣服,嘴里叼着像大荨麻一样辣丝丝的小雪茄。他们蹲在地上,像烤饼一样蜷曲的双脚支住屁股。他们是卡利斯特罗、欧塞比奥、卢佩托、托马斯和罗索·特贡。几个人边抽烟,边低声交谈。说起话来,语气平缓,不紧不慢。
“乌塞比奥(4),”卡利斯特罗说,“跟那只七戒梅花鹿谈过话。听说,它躺在地底下,求他把它刨出来。他把它刨出来以后,它就开口说话,讲的话和我们说的一模一样。听说梅花鹿叫了乌塞比奥一声,一边把左蹄钩钩着,像把铲子似的,好像要从地下扒出什么东西来……”
“梅花鹿没这么跟我说话,”欧塞比奥·特贡打断了他的话头,“是这么回事:我把梅花鹿从坑里刨出来,它立刻坐在一块像椅子似的青石上。刚坐上去,只见在座位、靠背上开了许多带白斑的棕色鲜花,几只长犄角的虫子爬过来爬过去。有绿眼虫子,有红眼虫子,还有黑眼虫子。虫子的眼睛里闪着火星,后来慢慢地不动了。在梅花鹿和石椅子之间铺了一块厚实的长毛绒。梅花鹿往那儿一坐,两腿交叉着,像个大村长,冲着我笑眯眯的。它一笑,月光就照进它嘴里去,照亮满口像古巴树脂一样没有光泽的牙齿。它冲着我笑,眼皮不住眨动,好像眼里钻进一只金头苍蝇。它说:‘乌塞比奥,告诉你说,这是我的第七次火劫,我本该在这次火劫中死去然后重生的,因为我和猫一样有七条命。骑警队追上加斯巴尔·伊龙那会儿,作为萤火法师之一,我刚好在场。那工夫,我第一次死里逃生,接下来又是五次脱险。第七次我是死在你的手里。你端着枪,耐心地紧盯着河汊那里,等我从那里经过。很好。死在你手里我不后悔。这次我之所以复活,只是想要揪出第七次火劫将要降临到他头上的那个人。’”
“那么这次是……”卡利斯特罗、托马斯、乌佩托和罗索(或者像女人们那样管他叫罗森多,男人都叫他罗索)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当然了,”欧塞比奥小心地说。这当儿,火焰继续从腾夫拉德罗谷底翻滚上来。他又接着说:“梅花鹿没再说什么,搔了搔耳朵,把左蹄伸给我,随后朝岭下跑去了。过了一会儿,只见大火……”
“你抓住它左蹄,把它制住……”
“别说话,小伙子们,留神瞧着点,别让他们溜走了。刚才我把他们甩在茅屋那边儿了,让他们问咱娘,库兰德罗是不是真的死了……”罗索·特贡粗声粗气地说。
话音未落,响起一阵暴雨般的枪声。几支猎枪几乎同时开火。嘭、嘭、嘭、嘭……他们随即默不做声地注视着情况的变化。在腾夫拉德罗谷底,丝兰花环挥动着致人死命的匕首,烈焰熊熊,好似望玉米弥撒时宰鸡的血手。
在腾夫拉德罗谷底,好多士兵把特贡兄弟错认作是穆苏斯的人了。他们拼命奔上来,但求保住一条命。结果纷纷被打落马下。穆苏斯带领的人还没走到特贡兄弟隐身的地方,听到枪声,慌里慌张地又折回原路。哼,无论如何他们也难逃活命,干脆放他们逃回松林小路去吧。到那儿,再向他们讨还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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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据基切人的神话,乌拉坎是司风之神,兼司闪电,是基切神话中主神之一。
(2) 据基切人的神话,卡夫拉坎是司地震之神。传说,他是个巨人,专爱摆弄高山峻岭,造成地震。
(3) 一种用辣椒和玉米炒面等制作的饮料。
(4) 即欧塞比奥。